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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姐的业务(五)

医院的惨白灯光,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还有身下冰冷地砖传来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意……王姐不知道自己在那片绝望的废墟上蜷缩了多久。额角磕破的伤口早已凝固,留下暗红的痂和刺目的狼狈。那声耗尽生命力的嘶嚎似乎抽空了她最后一丝灵魂,只剩下空荡的躯壳,在巨大的、无声的悲恸中麻木地痉挛。

护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职业性的克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一只带着塑胶手套的手轻轻扶住了她颤抖的肩膀。“王姐……节哀。老太太的后事……”护士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斟酌着措辞,“医院这边……需要尽快处理后续手续。太平间那边……还有费用……”

费用。

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笼罩王姐的麻木外壳。她身体剧烈地一颤,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钱。母亲的遗体存放费,火化费,骨灰盒……每一项都是冰冷的数字,每一个数字都像沉重的秤砣,压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口。孙老板那张阴鸷的脸,那个装着母亲住院单和不堪秘密的牛皮纸袋,还有前夫那张施舍的嘴脸,如同狰狞的鬼影,瞬间在眼前闪现。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不能……不能让母亲走得如此不堪!这是她最后能做的、唯一一件像样的事了!

一股蛮横的力量不知从何处涌起,支撑着她僵硬冰冷的身体。她挣脱护士的搀扶,扶着冰冷的墙壁,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膝盖剧痛,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再次尝到血腥味,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我……我去筹钱。”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麻烦……麻烦你们……先……”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深深弯下腰,对着护士,对着病床上母亲冰冷的遗体,鞠了一个几乎要将自己折断的、沉重到窒息的躬。

然后,她转身,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决地冲出了病房。身后,是死亡冰冷的寂静和护士欲言又止的叹息。

凌晨的城市,褪去了霓虹的喧嚣,只剩下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雾气中晕开。王姐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空旷的街道上,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泪痕干涸、沾着血渍的脸颊。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但她不敢停,不能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钱!必须在天亮前拿到钱!

她跑过熟悉的街角,冲进那条阴暗僻静的小巷。“听雨轩”那盏蒙尘的旧宫灯早已熄灭,茶楼大门紧闭,如同沉默的巨兽。她没有任何犹豫,继续朝着城市另一端狂奔。她知道一个地方,一个她曾无数次在深夜徘徊、却从未真正踏足过的地方——前夫李志强位于城西高档小区的家。

汗水混杂着冰冷的泪水和血渍,黏腻地贴在脸上、脖子上。她终于站在了那扇厚重的、雕花的防盗门前。门内,隐约传来电视的声响,还有女人模糊的谈笑声。那是李志强和他现在的妻子,那个取代了她位置、享受着本该属于她和儿子生活的女人。

王姐站在冰冷的楼道里,身体因为脱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她看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胃里翻江倒海,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为了母亲医药费,在电话里低声下气乞求的夜晚,每一次开口,都是对自己尊严的凌迟。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金属门铃按钮前剧烈地颤抖、停顿。尊严?在冰冷的死亡和母亲最后的体面面前,她的尊严早已被碾得粉碎,一文不值!她猛地闭上眼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按了下去!

刺耳的门铃声在寂静的楼道里骤然响起,如同撕裂夜空的警报。

门内女人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几秒钟后,门内猫眼的光线暗了一下。随即,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链条还挂着。一张保养得宜、带着明显不悦和警惕的脸出现在门缝里,是李志强的现任妻子刘薇。她穿着丝绸睡衣,眉头紧锁,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门外这个形容枯槁、狼狈不堪的女人。

“谁啊?大半夜的……”刘薇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我……我找李志强。”王姐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破锣。她努力挺直佝偻的脊背,试图维持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但额角的血痂和凌乱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疯子。

刘薇的目光在她额角的伤和狼狈的衣着上扫过,眼神里的鄙夷和不耐烦更加明显:“找志强?他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去公司找他。”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王姐猛地伸出手,死死扒住门框,冰凉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巨大的恐慌和绝望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哭腔:“求求你!让我见见他!我妈……我妈她刚走了!就在医院!太平间……等着钱安置!求求你了!让我见见他!就几分钟!求你了!”她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尊严被彻底踩在脚下,碾进尘埃。

刘薇被她的样子和话语惊得后退了半步,眉头皱得更紧,脸上写满了嫌恶和麻烦。就在这时,穿着睡袍的李志强皱着眉出现在刘薇身后。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前妻时,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王金兰?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李志强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脸色阴沉的刘薇,“有事快说!”

王姐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隔着门缝,用尽全身力气,语速快得像在倒豆子:“志强!我妈没了!刚在医院……太平间那边要钱!安置费、火化费……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求求你……看在……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看在……看在小辉的份上!借我点钱!就这一次!最后一次!我以后做牛做马还你!求你了!”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哀求着,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而筛糠般抖动。

“小辉?”刘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名字,狐疑而冰冷的目光瞬间刺向李志强。

李志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刘薇的逼视,对着门外的王姐低声咆哮:“你胡说什么!大半夜跑来这里发什么疯!赶紧走!”他伸手就要强行关门。

“李志强!”王姐发出绝望的嘶喊,手指死死抠着门框,指甲几乎要折断,“你不能这么绝情!那是我妈!是小辉的外婆!你连这点钱都不肯……”屈辱、愤怒、绝望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口不择言地嘶喊出来,“你每个月偷偷打过来的钱呢?那些钱……”

“闭嘴!”李志强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厉声打断她,猛地用力,“砰”地一声将门狠狠关上!沉重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震得王姐扒着门框的手指一阵剧痛麻木。

门内传来李志强压抑着愤怒的辩解和刘薇陡然拔高的、尖锐刺耳的质问声。

王姐被巨大的反作用力推得向后踉跄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额角凝固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温热的液体顺着鬓角滑下,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门内激烈的争吵声隔着厚重的门板,变得模糊不清,却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耳朵,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世界彻底安静了。只剩下门内隐约的争吵,和她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声。她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一点点滑坐下去,最终瘫倒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额角的血混着冰冷的泪水,滴落在同样冰冷的地面。她看着眼前这扇紧闭的、象征着彻底拒绝和羞辱的、冰冷厚重的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最后一丝卑微的希望,熄灭了。尊严,被彻底碾碎,踩进了脚下这片肮脏冰冷的泥泞里。她像一摊真正的烂泥,瘫在仇人的门外,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无声地腐烂。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灰白。楼道里感应灯的光芒冰冷地洒在王姐身上。那扇厚重的门始终紧闭着,再无声息。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额角的血已经凝固成暗紫色的丑陋痂块。她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一步一步,拖着灌满冰水的双腿,离开了这个让她彻底坠入深渊的地方。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尊严的碎片上。

她再次回到了医院。天已蒙蒙亮,医院里开始有了早起的人声。她像一个幽灵,飘到缴费窗口。排队的人不多,她麻木地站在队伍末尾,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轮到她了。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公式化地报出一个数字,一个足以让她窒息的天文数字——遗体存放、火化、最基础的骨灰盒……每一项都明码标价,冰冷无情。

王姐颤抖着手,从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最深处,摸出一个同样破旧的钱夹。里面只有几张零散的、皱巴巴的纸币,最大面值是一张五十。她把所有钱都掏了出来,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摊在冰冷的柜台上。硬币滚落,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就……就这些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工作人员看着那堆可怜的零钱,又看了看她额角骇人的伤疤和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皱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为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大姐,这点钱……连零头都不够啊。太平间那边催得紧,您看……”

王姐的身体晃了晃,像风中残烛。她死死抓住冰冷的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绝望和羞耻感再次将她淹没。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工作人员的眼睛。

就在她摇摇欲坠,即将再次崩溃之时,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王……王姐?”

王姐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小陈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显然是来给住院的家人送早餐的。他脸上写满了震惊,目光难以置信地在王姐额角狰狞的伤口、脸上干涸的泪痕血渍、还有柜台上那堆可怜的零钱上来回扫视。他的眼神复杂极了,有惊愕,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猝不及防的、巨大的冲击和……不忍。

王姐空洞的眼神与小陈震惊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小丑,所有的不堪、狼狈、赤贫和绝望都无所遁形。一股更深的、灭顶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她猛地低下头,像受惊的鸵鸟,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她手忙脚乱地、近乎慌乱地去抓柜台上那些散落的零钱和硬币,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而笨拙不堪。硬币再次滚落,叮当作响。

“王姐!你……你这是怎么了?”小陈一个箭步冲上来,蹲下身帮她捡拾滚落的硬币,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难以置信。他抬头看着她惨白的脸和额角刺目的伤口,“谁干的?你头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王姐只是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像一头受伤的、拒绝任何靠近的困兽。她抢过小陈捡起的硬币,胡乱塞进钱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着那个破旧的钱夹,转身就想逃离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

“王姐!等等!”小陈一把抓住了她冰冷颤抖的手臂,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急切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他的目光扫过缴费窗口工作人员无奈又同情的脸,再落回王姐绝望空洞的脸上。少年眼中最后一丝看热闹的玩味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瞬间成熟起来的凝重。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地说道:“钱的事……我来想办法。阿姨的后事……不能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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