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真小（六）
正午的阳光灼热刺眼，林晓站在曾经居住了七年的公寓楼下，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这栋灰白色的建筑熟悉又陌生，阳台上的绿植已经枯死，窗帘紧闭，像一只拒绝睁开的眼睛。
确定要上去吗？许明远站在她身侧，声音低沉。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阳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格外分明。
林晓深吸一口气：嗯，必须拿回我的东西。特别是那本日记——记录了她二十岁到二十八岁所有心事的本子，包括与许明远相恋的点点滴滴。
许明远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我开了录音，以防万一。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激怒他。拿到东西我们就走。
林晓看着许明远认真的侧脸，突然意识到他为此做了充分准备——录音、提前联系了律师朋友、甚至让一位警察朋友在附近待命。这种被周密保护的感觉既陌生又温暖。
电梯里，林晓盯着不断跳升的楼层数字，心跳加速。十五楼，她和张成共同生活了七年的地方。门开时会有怎样的场景？愤怒的张成？还是那个曾经温柔体贴的丈夫？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希望见到哪一个。
到了。许明远轻声提醒。
林晓的手悬在门铃上方，突然犹豫起来。许明远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像一道无声的支持。
门铃响起，片刻后，门开了。张成穿着皱巴巴的t恤，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看到林晓，他眼睛一亮，随即注意到她身后的许明远，表情立刻阴沉下来。
带保镖来了？张成讥讽道，怕我吃了你？
林晓挺直腰背：我来拿我的东西。
张成斜倚在门框上，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急什么？进来喝杯茶吧，我们好好聊聊离婚协议。
不必了。许明远上前半步，林晓只需要拿回她的个人物品，然后我们就离开。
张成冷笑：这是我家事，轮不到外人插嘴。他转向林晓，想要你的宝贝日记？进来单独谈，否则免谈。
林晓与许明远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五分钟。林晓说，拿了东西就走。
公寓里比记忆中凌乱许多——外卖盒堆在茶几上，衣服散落在沙发上，空气中弥漫着烟酒和变质食物的混合气味。林晓强忍着不适，径直走向曾经的卧室。
怀念吗？张成跟在她身后，声音油腻，这张床上我们有过多少美好回忆？
林晓没有理会，打开衣柜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行李箱——离婚那天她匆忙收拾的衣物和个人用品。床头柜上，她的日记本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封面落了一层薄灰。
就这么简单？张成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七年婚姻，说走就走？
林晓挣脱他的手：当你把那个女人带到我们床上时，就已经结束了。
我说了那是误会！张成提高音量，我需要钱，晓晓。那些高利贷的人会杀了我！
那不是我的问题。林晓冷静地检查日记本内容是否完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张成的表情扭曲起来：没有关系？法律上你还是我妻子！你的钱就是我的钱！
很快就不是了。林晓合上日记本，律师已经在处理离婚协议。
张成突然扑上来抢夺日记本：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能摆脱我？
林晓迅速后退，背抵在墙上。张成逼近她，呼吸喷在她脸上：给我十万，否则我就把你这本恶心的日记发到网上，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怎么描述和这位明远兄的床事！
林晓的血液瞬间冻结——日记里确实有那些私密的记录，大学时代纯真而热烈的爱情。被这样威胁，她既愤怒又羞耻。
你卑鄙！她声音颤抖。
生存所迫。张成狞笑，现在，转账还是现金？
就在这时，卧室门被猛地推开，许明远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如雷：够了。
张成转身，讥讽道：英雄救美？真感人。他晃了晃手中的日记本，可惜你的小仙女已经是我的人了，每一个细节我都——
许明远的拳头打断了张成的话。这一拳又快又狠，正中张成下巴，将他打倒在地。日记本飞出去，被许明远稳稳接住。
你打我？张成瘫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流血的下巴，我要报警！我要告你！
请便。许明远冷声道，正好让警察听听你刚才的勒索言论。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口袋，录音设备的红灯还在闪烁。
张成脸色大变，挣扎着爬起来：你们...你们合伙算计我！
林晓拿回日记本，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没有人算计你，张成。是你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她环顾这个曾经的家，突然感到一阵释然，我只要我的个人物品，其他什么都不要。房子、存款，都归你。
存款？张成突然笑了，笑容中带着恶意，哪来的存款？你那个小账户里的三十万，我半年前就取出来了。
林晓瞪大眼睛：什么？那是我的个人积蓄！
夫妻共同财产，记得吗？张成得意地说，全输在赌桌上了。哦对了，你公司的年终奖我也领了，用你的身份证复印件。
这个消息如同一记重锤，林晓踉跄了一下，许明远立刻扶住她。她从未想过张成会堕落到这种地步——挪用她的积蓄，冒领她的奖金。七年婚姻，她到底了解这个男人多少？
我们走。许明远低声说，接过她的行李箱，没必要再和这种人浪费口舌。
林晓点点头，麻木地跟着许明远向门口走去。身后，张成突然喊道：晓晓！那些人真的会杀了我！求你...
林晓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去找律师吧，我可以不追究你挪用存款的事。但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
门外，电梯刚刚关上。林晓终于崩溃，靠在墙上无声地流泪。许明远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没有言语，只是坚定地支撑着她。
我真是个傻瓜...林晓哽咽道，居然和这种人生活了七年...
许明远抚摸着她的头发：不，你只是太善良，太容易相信爱的人。
电梯再次到达，两人默默进入。就在门即将关闭时，楼梯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叫。
张成！你以为躲在家里就没事了？三个彪形大汉冲进走廊，为首的踹开公寓门，还钱还是还命，今天必须有个交代！
林晓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按下关门键。电梯门缓缓闭合的瞬间，她看到张成被揪出公寓，脸上满是恐惧。
要...要帮他吗？林晓颤抖着问。
许明远按下紧急停止键，电梯悬停在两层之间：你想帮他吗？
林晓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张成的背叛、欺骗和刚才的威胁。然后她睁开眼，坚定地按下启动键：不。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电梯继续下行，将楼上的混乱隔绝在外。林晓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轻松，仿佛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阳光透过电梯玻璃照在她脸上，明亮得几乎刺眼。
回到书店后，林晓直接上了阁楼。她需要时间消化今天的一切——张成的真面目、被挪用的积蓄、那些威胁和最后的结局。许明远体贴地没有打扰，只是送上一杯热茶就下楼看店去了。
阁楼里，林晓翻开日记本。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她随机翻到一页，是大学时代与许明远第一次约会后的记录：
今天和明远去了香山。红叶如火，他牵着我的手说了许多关于未来的梦想。他说想开一家书店，二楼要有个小阁楼，专门给作家写作。我说那我要第一个使用，他笑着说阁楼就是为我准备的...
林晓的眼泪滴在纸页上。这么多年过去，许明远竟然真的实现了当初的梦想，而那间阁楼，也确实等来了它的第一位使用者。命运有时就像一本精心设计的小说，每个伏笔都有它的意义。
日落时分，许明远端着晚餐上楼。林晓已经整理好情绪，正在书桌前写着什么。
饿了吗？许明远放下托盘，我做了番茄鸡蛋面，你以前喜欢的。
林晓微笑：还记得啊。
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许明远轻声说，目光落在她面前的稿纸上，在写什么？
新的开始。林晓合上稿纸，许明远，我有个决定。
我想正式成为书店的合伙人。林晓直视他的眼睛，用拍卖会的收益作为我的投资。我有会计专长，你有文学素养，我们可以把时光里打造成一个不一样的文化空间。
许明远的眼睛亮了起来：认真的？
前所未有的认真。林晓点头，而且...我想长期租用这个阁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许明远的表情柔和下来：阁楼一直是你的。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稠密。夕阳透过斜窗洒进来，为一切镀上金色。林晓不自觉地向前倾身，许明远也微微低头...
楼下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打破了这一刻。许明远懊恼地叹了口气：可能是来取书的客人，我下去看看。
他离开后，林晓抚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刚才那一刻，她几乎要...而许明远似乎也...这太快了吗？离婚才一个月不到。但另一方面，她和许明远之间有着十年的了解和错过，又怎么能算快？
楼下传来交谈声，然后是许明远沉重的脚步声。他回到阁楼，脸色异常严肃：是警察。张成出事了。
林晓的心一沉：什么事？
高利贷的人把他打成重伤，现在在医院。许明远坐下，警察需要你去一趟，作为家属签字手术。
林晓沉默良久，最终摇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让他父母处理吧。
你确定？
确定。林晓的声音很轻但坚定，七年的付出已经足够，我不再欠他什么。
许明远点点头，下楼去回复警察。林晓走到窗边，看着警车缓缓离开。她以为自己会感到内疚或痛苦，但出乎意料的是，心中只有平静。就像合上了一本读不下去的书，虽然已经翻过很多页，但终于决定不再勉强自己继续。
夜幕降临，书店打烊后，许明远再次来到阁楼。这次他带了一瓶红酒和两个玻璃杯。
庆祝一下？他晃了晃酒瓶，书店的新合伙人和...新开始。
林晓微笑点头。两人坐在阁楼的地板上，靠着书柜，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过三巡，话题从书店的未来计划转到大学时代的趣事，笑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
记得那次文学社野餐吗？许明远脸颊微红，你非要去采蘑菇，结果我们迷路了，在山上过了一夜。
林晓咯咯笑起来：辅导员差点报警！我们回去后被罚打扫一个月文学社。
值得。许明远看着她，眼神温柔，那晚的星空真美，你靠在我肩上睡着了...
记忆如潮水涌来，带着青春的气息和未完成的遗憾。林晓突然问：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分手，现在会怎样？
许明远沉思片刻：可能在某个大城市，你做会计师，我当编辑，住在拥挤的公寓里，为房贷发愁。他轻笑，但我想我们还是会幸福的。
为什么？
因为重要的不是在哪里、做什么，而是和谁一起。许明远的声音低沉而真诚。
酒意和夜色给了林晓勇气。她放下酒杯，转向许明远：我想试试。
试什么？
这个。林晓倾身向前，轻轻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温柔而试探，像是一个问题的开端。许明远僵了一瞬，随即回应，但很快退开，额头抵着她的：晓晓，你确定吗？刚结束一段婚姻，情绪还不稳定...
我从来没有这么确定过。林晓捧住他的脸，不是因为感激或孤独，而是因为你是许明远，是十年前让我心动的人，也是现在让我重新找回自己的人。
许明远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缓缓靠近，这次吻得更深，带着十年的思念和克制。当两人终于分开时，都微微喘息。
我想我们该暂停了。许明远沙哑地说，在你完全准备好之前。
林晓点头，心中既遗憾又感激——他永远知道什么对她最好。
那晚，林晓躺在阁楼的小床上，回想着这一天的种种。从面对张成的决绝，到与许明远的那个吻，一切都像命运精心安排的剧本。窗外，满月高悬，银光洒在书桌上那叠崭新的稿纸上——她已经为新的故事准备好了开头。
世界真小，小到绕了一大圈，她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但这一次，她将书写不一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