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六)
看守所探视间的玻璃冰冷坚硬,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林建国穿着灰蓝色的囚服,被民警带进来时,整个人仿佛又缩水了一圈,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花白的头发杂乱无章,像秋后荒野上的枯草。那条假肢走起路来更显僵硬和沉重,发出金属摩擦地面特有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他看到玻璃外的小满,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羞愧和绝望淹没。他佝偻着坐下,拿起通话器的手抖得厉害。
“爸…”小满的声音通过冰冷的扩音器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称呼依然沉重,却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抗拒,更多是一种疲惫的确认。
“小满…”林建国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我对不起…”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剩下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案子…律师说,警方找到了当年的部分档案,也联系到了老李师傅的家属…”小满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对方…反应很激烈。检察院应该很快就会批捕,然后…起诉。”
林建国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他闭上眼睛,嘴唇哆嗦着,许久才发出声音:“应该的…应该的…我…我罪有应得…老李他…他是个好人啊…” 他捂着脸,压抑的哭声透过话筒传来,沉闷而绝望。
“律师在尽力争取…但你要有心理准备。”小满顿了顿,目光落在父亲那只紧紧抓着通话器、指节发白的手上,“在里面…腿…还疼得厉害吗?药按时吃了吗?” 她最终还是问出了口。那份基于血缘的、无法割舍的关切,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让她感到窒息又无可奈何。
林建国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女儿,似乎不敢相信她会问这个。他慌乱地点头:“吃…吃了…不…不怎么疼了…别担心…” 他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探视时间短暂而压抑。离开时,林建国一步三回头,眼神里充满了依恋、愧疚和无尽的哀伤。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小满心上。她知道,无论判决如何,父亲的人生,已经彻底坠入了无底深渊。而她自己,也被这深渊的边缘紧紧吸附着。
几天后,一个来自外省、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陌生号码打到了小满手机上。她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喂?”她接起,声音尽量平稳。
“是林小满吗?”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沙哑,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像淬了毒的冰锥。
“我是。”小满握紧了手机。
“我是张红梅!李建国的女儿!”对方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仇恨,“你们林家还有脸联系我们?!你爸那个杀人犯!他害死了我爸!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妈哭瞎了眼!我弟没钱读书早早出去打工摔断了腿!你们林家倒是躲得干净!过了二十多年好日子!现在装模作样道个歉就完了?我告诉你!没门!我要他偿命!我要你们全家不得好死!”
一连串恶毒的诅咒和控诉,如同狂风暴雨般砸向小满。她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拿着手机的手冰冷僵硬,几乎失去知觉。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电话那头汹涌的、积累了二十多年的滔天恨意,那恨意是如此真实而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道歉?在如此血淋淋的苦难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虚伪。
“说话啊!你们林家不是有钱吗?不是装好人吗?拿钱来买命啊!一百万!不!两百万!少一分钱我就去法院门口拉横幅!让所有人都看看杀人犯和他女儿的真面目!” 张红梅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被生活彻底扭曲的怨毒。
电话被狠狠挂断,忙音嘟嘟作响。小满像一尊石像,久久地站在原地,手机还贴在耳边。张红梅那充满仇恨的声音还在脑海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打着她摇摇欲坠的神经。两百万?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广告策划,母亲治病几乎花光了积蓄,父亲身无分文,哪里去找两百万?即使有,这笔沾着人命的钱,又该如何去面对?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窒息的黑暗将她笼罩。她不仅背负着对母亲的愧疚,如今更被父亲沉重的罪孽拖入了另一个家庭的苦难深渊。她感觉自己正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一边是血脉相连、可怜又可恨的父亲,一边是素未谋面却因父亲而家破人亡的苦主。正义、责任、亲情、现实…所有的一切都纠缠成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
她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剧烈的抽泣,肩膀耸动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经昏暗。小满哭得几乎脱力,眼睛红肿干涩。胃里空空如也,却感觉不到丝毫饥饿。她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到厨房,想倒杯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
院子里,一片沉寂。母亲留下的那株老向日葵,曾经灿烂辉煌的花盘,此刻已经完全枯萎凋零,巨大的褐色花头沉重地低垂着,在暮色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墓碑,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死亡的气息如此清晰而冰冷。
然而,就在那片几天前她和父亲一起播种、后来又独自补种下花籽的土地上,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吸引了小满的目光。她踉跄着推开后门,走到那片泥土旁,蹲下身,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屏息凝神。
看到了!
湿润的黑色泥土表面,几处微微隆起。小心翼翼地拨开一点浮土,一点极其脆弱的、带着嫩黄光泽的、小小的芽尖,正倔强地顶破坚硬的外壳,努力地向上探出!不是一个,是好几个!它们那么细小,那么柔弱,仿佛一阵微风就能折断,却又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固执地向着空气、向着可能存在的光源伸展。
新芽!向日葵的新芽!
小满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娇嫩的芽尖,冰凉湿润的触感传来,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的心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混合着一种奇异的悸动,猛地冲上鼻尖,眼眶再次发热。
在这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刻,在这片埋葬着罪恶、承载着伤痛的土地上,代表母亲、也代表父亲忏悔的种子,竟然…真的发芽了!它们没有理会人间的恩怨情仇,没有在意土壤下的沉重过往,只是遵循着生命最原始、最本能的召唤,奋力地破土而出,向着未知的天空,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滴落在新芽旁边的泥土上。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悲伤,里面掺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震撼和…希望?
她想起母亲笔记本里的话:“看着向日葵,就觉得有盼头。”
想起自己讲座上说的:“哪怕只有一瞬间的理解,也值得。”
想起父亲在警局里,最后那解脱又绝望的眼神。
想起张红梅那刻骨的仇恨…
生活依旧一片狼藉,父亲的罪责无法逃避,张红梅的恨意无法消弭,巨额赔偿像一座大山。但此刻,指尖下这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脉动,像黑暗隧道尽头透出的一线微光,让她在窒息的深渊里,终于吸进了一口带着泥土腥气的、微凉的空气。
她慢慢站起身,抬头望向深沉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城市浑浊的光晕。但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看到了某种更遥远、更恒定的存在。
她回到屋里,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书桌前。黑暗中,她摸索着拿起笔和纸。她不知道要写给谁,写给父亲?写给张红梅?写给母亲?还是写给自己?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看见新芽了,在旧葵花的坟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