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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声声(一)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条冰冷的蛇,紧紧缠绕着鼻腔。我捏着那张薄薄的报告单,纸的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纹路里去。窗外正午的阳光白得刺眼,却穿不透这走廊里凝固的寒冷。墨迹清晰的结论,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视网膜上:“……经检验,王玥玥与王某血型不符,初步排除生物学父女关系。”

初秋的风本该带着点暖意,可当我推开家门时,只觉一股寒流迎面扑来。客厅里,妻子雷春燕正歪在沙发上刷手机,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光映着她略显松弛的脸颊。玥玥跪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小脸苍白,正费力地拼着一幅色彩斑斓的恐龙拼图,那是她病中唯一的慰藉。听见我进门,她抬起头,大眼睛里带着病弱的倦意,还是努力弯起嘴角,声音细细弱弱:“爸爸,你回来啦?我的恐龙快拼好了哦。”

“嗯,回来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那份报告单沉甸甸地揣在裤兜里,仿佛一块不断膨胀的冰坨,压得我半边身子都在发僵。我几乎不敢看玥玥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雷春燕懒洋洋地抬眼瞥了我一下,视线又落回手机屏幕,手指划得飞快,指甲上残留的红色甲油有些斑驳。“医院怎么说?还烧不烧?我就说小孩儿发烧感冒正常的很,你非要疑神疑鬼。”她的语调带着一种惯常的、漫不经心的抱怨。

疑神疑鬼?我喉咙里像堵了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兜里的纸片尖锐地硌着大腿。这怀疑,此刻已化为冰冷的铁证。我沉默地换鞋,动作迟缓,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了锈。玥玥又低下头,小小的手指努力捏起一块绿色的拼图碎片,试图把它安放在霸王龙张开的巨口旁边。她的专注,她身上流着我的姓氏,此刻都成了无声的嘲讽。我深吸一口气,那消毒水的冰冷气味似乎还残留在肺叶深处。

“春燕,”我走到沙发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玥玥的血型报告出来了。”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过去。

她这才放下手机,狐疑地接过去,嘴里还嘟囔着:“血型?查这个干嘛?不是发烧吗……”她展开报告单,目光扫过那几行字。起初是漫不经心,然后,她脸上的慵懒如同被惊雷劈中的薄冰,瞬间粉碎。血色刷地一下褪尽,只剩下一种骇人的惨白。她的眼睛猛地睁大,死死盯着报告结论,捏着纸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指甲边缘泛出用力的青白色。

“这……这不可能!”她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客厅里原本虚假的平静,像玻璃被硬生生划开,“王建业!你搞什么鬼?什么血型不符?你哪儿弄来的破纸糊弄我?是不是弄错标本了?肯定是医院弄错了!”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眼神慌乱地在我脸上和报告单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惊恐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否定。

“弄错?”我看着她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冷的深潭,“白纸黑字,春燕。这是娄底中心医院出的报告。”我的声音很轻,却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地板上。

“放屁!全是放屁!”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报告单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板上,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她跳起来,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尖,唾沫星子飞溅,“王建业我告诉你,少在这里给我演苦情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看玥玥是个丫头,你心里一直不痛快!现在弄这么个破东西出来想干什么?啊?你想干什么?!”她的咆哮在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虚张声势。

蜷在地毯上的玥玥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吓呆了,她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手里的绿色拼图碎片“啪嗒”一声掉在地毯上。她惊恐地抬起头,看看状若疯虎的妈妈,又看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爸爸,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小嘴扁了扁,却不敢哭出声,只是发出细微的、恐惧的呜咽,像只受伤的小兽。

我的目光越过雷春燕剧烈起伏的肩膀,落在玥玥那张挂满泪珠、写满无助的小脸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拧了一把,尖锐的痛楚瞬间蔓延开来。然而,比心痛更汹涌的,是那个无法回避、令人窒息的疑问:这个我疼爱了九年、视若珍宝的小女儿,她身体里流淌的,到底是谁的血?

怀疑一旦撕开了口子,便如墨汁入水,迅速洇染开来,吞噬掉过去所有看似安稳的轮廓。那些曾被忽略的、微不足道的碎片,此刻在记忆的暗流中纷纷翻涌上来,带着尖利的棱角,刮擦着神经。

雷春燕的否认和暴怒,像一层厚厚的油污,涂抹在已经浑浊的水面上,反而让底下隐藏的东西愈发显得可疑。她的眼神,那种被戳穿后的惊惶与虚张声势的强硬交织的眼神,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几乎无法再与她对视,每一次目光接触,都像有细小的冰针扎进眼底。家,这个曾经疲惫归来时唯一的港湾,如今成了令人窒息的牢笼。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沉重得如同铅块。只有玥玥压抑的咳嗽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这凝固的空气。她投向我的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和挥之不去的惊惧,像一只受惊后不知该靠近还是逃离主人的幼犬。这目光让我心如刀绞,却又无法像过去那样,毫不犹豫地将她搂进怀里。

三个多月,在一种近乎窒息的僵持中缓慢爬行。雷春燕的强硬如同被风化的岩石,表面的棱角依旧坚硬,内里却日渐松动。她不再歇斯底里地咆哮,代之以一种冰冷的沉默,眼神里混杂着疲惫、怨怼,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她开始频繁地出门,理由总是含糊其辞:帮同事顶班、老同学聚会、陪娘家亲戚看病……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归来时身上有时带着淡淡的烟味,那是我从不沾染的味道。问她,得到的回答永远是硬邦邦的一句“你管不着”,或者干脆是长久的沉默,仿佛我这个人连同这个家,都已在她视线里彻底蒸发。

怀疑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一个念头在我脑中盘旋,越来越清晰:必须知道真相,一个无法被任何言语狡辩所撼动的真相。我避开了雷春燕警觉的视线,如同一个潜入者般回到那个曾给我最初沉重一击的地方——娄底中心医院。这一次,我直接走向了走廊尽头那扇挂着“法医物证鉴定中心”牌子的门。推门进去,里面的空气似乎比外面的走廊更加冰冷肃穆。

“加急,做父女亲子鉴定。”我将自己和玥玥的几根带毛囊的头发放在冰冷的金属托盘里,连同那份早已被揉皱、又被我小心抚平的血型报告一起推了过去。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接过,目光在报告单上停留片刻,又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见惯世情的麻木。

“加急费用另算,五个工作日。”他声音平板,像在宣读一份说明书,“结果直接寄预留地址?”

“不,”我立刻摇头,喉咙有些发紧,“我亲自来取。”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我无法待在家里面对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玥玥怯生生的目光,只得整日在外游荡。深秋的娄底,寒意渐浓,路边的法国梧桐叶子大片大片地枯黄飘落,踩上去发出干涩碎裂的声响,如同踩在心上。第五天的黄昏,天空阴沉得像一块脏兮兮的灰布。我再次站到了鉴定中心那扇冰冷的门前。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表情,还是那个工作人员,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到我手里,封口处盖着鲜红的印章。

“结果出来了。”

我几乎是抢过文件袋,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站在医院门口昏黄的路灯下,我撕开封口,抽出里面薄薄的两张纸。目光直接跳过前面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数据表格,死死钉在最后一页,那行加粗的结论上:

“……依据现有资料和 dNA 分析结果,排除王某是王玥玥的生物学父亲。”

“排除”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钢钎,狠狠刺入眼球,瞬间灼穿了所有的侥幸和残留的温情。世界猛地倾斜了一下,周围的嘈杂声——汽车的喇叭、行人的交谈、远处商店的音乐——骤然远去,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奔流的轰鸣声。眼前阵阵发黑,我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灯柱,粗糙的金属触感传来,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路灯的光晕在纸张上模糊成一片惨白的光斑。

不知过了多久,冷风灌进领口,激得我一个哆嗦。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冰碴,一路割进肺里。将那张判定我九年父爱为一场虚妄的纸,连同那份血型报告,重新塞回文件袋。袋口被捏得变了形。我迈开脚步,朝着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无形的镣铐。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哒”声。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雷春燕背对着门口坐在沙发里,电视屏幕闪烁着无声的光影。玥玥已经睡了。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冰冷地扎过来。

我走到她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沉重的牛皮纸文件袋,像扔下一块烧红的烙铁,“啪”的一声,重重地拍在她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雷春燕的视线落在那文件袋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抽出了里面的鉴定报告。她看得很快,或者说,她只看了她最害怕看到的那一行。看完后,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她抬起头,迎着我冰冷的目光,嘴角却极其古怪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僵硬而扭曲的冷笑。那笑容里没有慌乱,没有愧疚,只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近乎疯狂的嘲讽。

“哼,”她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嗤笑,手指用力,捏着那几张纸的边缘,猛地一扯!

“嗤啦——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瞬间撕裂了房间的寂静。报告纸在她手中被粗暴地、一下接着一下地撕成了碎片,雪花般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光洁的茶几面上,也落在她穿着拖鞋的脚边。

“假的!都是假的!”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王建业,你为了甩掉我们娘俩,真是煞费苦心啊!这种花钱就能造出来的破纸,你也信?机器就不会撒谎?我看你是脑子被门夹了!”她指着我的鼻子,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法官?你去告啊!让法官看看你这副嘴脸!看谁信你这套鬼把戏!”

纸屑如同肮脏的雪片,覆盖在冰冷的玻璃上。她扭曲的面孔和尖利的指控,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最后一丝维系着这个家的脆弱纽带,随着那漫天飞舞的碎纸片,彻底断裂了。心中那个巨大的空洞,此刻反而不再流血,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冰冷。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同床共枕十余年、此刻却形同陌路甚至充满敌意的女人,感到一种彻底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荒谬。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那就让法官看看。”

撕碎的纸片在脚下狼藉一片,如同我们破碎的婚姻。我转过身,不再看雷春燕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径直走向卧室。我需要整理一些东西,至少,带走几件换洗衣服。这个家,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谎言和背叛的气息,多待一秒都令人窒息。

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没开灯。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光,我看到玥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床角,被子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在昏暗中像受惊的小鹿。显然,客厅里那场充满恶意的风暴,她全都听见了。她死死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但那压抑的、细微的抽噎声,还是断断续续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想走过去,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摸摸她的头,告诉她“爸爸在”。可脚步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那双眼睛里,除了恐惧,是否也埋下了怨恨的种子?怨恨我这个带来风暴、打破她安稳世界的“父亲”?那个“排除”的结论,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我和她之间。我伸出的手,最终只是无力地垂在身侧。

“玥玥……”我艰难地开口,喉咙干涩发紧。

她猛地将头埋进被子里,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抽噎声被厚厚的棉被闷住,却更显绝望。那无声的抗拒,比任何哭喊都更伤人。我僵在原地,最终只是沉默地拉开衣柜,胡乱抓了几件衣服塞进一个旧背包,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曾经叫做“家”的地方。门在身后关上时,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响,却关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边的空洞。

我在城郊结合部租下了一个廉价的小单间。房间狭小、破旧,墙壁斑驳,窗外是终日喧嚣的马路。但这反而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这里的噪音是真实的,尘埃是真实的,孤独和痛苦也是真实的。没有虚假的温情,没有随时可能爆发的风暴。

安顿下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了一位相熟的律师老周。当我把那份被撕碎、又被我一片片仔细粘在A4纸上的亲子鉴定报告复印件推到他面前时,老周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很久,才抬起头,脸上是少有的凝重。

“建业,”他叹了口气,手指在报告结论上点了点,“这个……是铁证。婚姻法解释三第二条写得很清楚,一方请求确认亲子关系不存在,另一方没有相反证据又拒绝做鉴定的,法院可以推定请求成立。她现在这个态度,否认、撕报告,其实就是变相拒绝。你这官司,确认非亲生这块,赢面很大。”

“我要他赔钱!”我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九年!老周,九年!我王建业省吃俭用,当牛做马,养的是别人的孩子!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抚养费返还,”老周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快速写着,“法律上叫‘不当得利返还’。孩子生父受益,你受损,有因果关系,他还没合法依据。可以追索。但……”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我,“难点在找人。你怀疑谁?有目标吗?”

目标?我的脑中瞬间闪过雷春燕近几个月那些可疑的晚归,那些陌生的烟味,那些闪烁其词的理由。一个模糊的身影浮现出来——严振邦。这个名字,我曾在她接电话时无意间听到过几次,被她含混地带过。他是谁?在哪里?我一无所知。

“严振邦……我只知道这个名字。”我有些挫败地说。

老周沉吟片刻:“先查。名字、住址、单位……查实了才好行动。法院立案也需要明确的被告。”

寻找严振邦,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目标。我在娄底这座不算太大的城市里像个幽灵般游荡。我去了雷春燕工作的那家效益平平的纺织厂附近蹲守,混在接孩子放学的人流里,目光扫过每一个可能与她接触的男人。我翻遍了她过去偶尔提及的、可能认识的人名和地点,像大海捞针。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一次次徒劳无功中流逝。

转机出现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我鬼使神差地绕到了玥玥就读的小学附近。也许是想远远看一眼放学的人流里有没有那个小小的身影?隔着一条湿漉漉的马路,我站在一棵枝叶稀疏的梧桐树下。放学的铃声隐约传来,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般涌出校门。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们。

雷春燕撑着一把蓝色的雨伞,站在校门侧边的花坛旁。她旁边站着一个男人,身材中等,微微发福,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他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正亲昵地揽在雷春燕的腰上!而更让我血液瞬间冻结的是,玥玥背着粉色的小书包,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从校门口跑出来,径直扑进了那个男人的怀里!男人哈哈笑着,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甚至在她的小脸蛋上响亮地亲了一口!雷春燕站在旁边,脸上带着一种我许久未见的、近乎温柔的笑意,伸手理了理玥玥被风吹乱的头发。

三个人,站在同一把大伞下,那男人抱着我的女儿,我的妻子依偎在他身边。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帘,像一幕温馨而残酷的家庭剧。那把蓝色的大伞,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将他们包裹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而我,被彻底隔绝在外。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疼痛的回响。愤怒、屈辱、被彻底背叛的冰冷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死死盯着那个男人的脸,试图在记忆中搜寻任何可能的痕迹。方脸,小眼睛,头发梳得油亮……严振邦!这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记忆!就是他!我曾在雷春燕接电话时听到她压低声音喊过这个名字!

我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石像,僵立在梧桐树下,直到那“一家三口”的身影消失在马路尽头,融入灰蒙蒙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脖子,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怒火在灼烧。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猎犬,目标明确地盯上了严振邦。我摸清了他住的小区——一个位于老城区、管理松散的老旧小区。我熟悉了他常去的棋牌室和街角那家他每天必光顾的米粉店。机会终于在一个傍晚降临。他坐在小区门口简陋的石凳上,跷着二郎腿,一边和邻居大声说笑,一边惬意地吞云吐雾。烟头的火星在渐暗的天色里明明灭灭。

当他终于起身,随手将那截短短的烟蒂弹进旁边的绿化带草丛时,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我强压着激动,等他走远,身影消失在单元门洞里,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目光迅速锁定那个还带着一点微弱红光的烟头。四下无人,我飞快地弯下腰,用事先准备好的镊子和透明小密封袋,像捡拾一枚价值连城的罪证,小心翼翼地夹起了那个沾着污泥的烟蒂。指尖触碰到那点微温的潮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但我紧紧攥住了袋子。

几天后,另一份冰冷但至关重要的鉴定报告摆在了我和老周面前。结论清晰无误:“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支持严振邦是王玥玥的生物学父亲。”

看着那行字,我没有预想中的激动或狂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的疲惫。它像一个句号,终结了所有的侥幸和幻想;也像一个冰冷的锚点,将我牢牢钉死在“受害者”的位置上。

“齐了。”老周拍了拍那份新报告,声音沉稳有力,“立案吧。”

当法院的传票送达时,雷春燕的反应如同预料中的火山爆发。电话那头,她的咒骂声歇斯底里,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隔着电波都能感受到那股毁灭般的恨意。她诅咒我不得好死,诅咒我断子绝孙,甚至威胁要带着玥玥远走高飞,让我一辈子见不到。我沉默地听着,直到她声音嘶哑地挂断电话,听筒里只剩下空洞的忙音。心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

开庭的日子,娄底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寒潮。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裹紧了旧棉衣,随着稀疏的人流走进区法院略显陈旧的大门。民事审判庭不大,旁听席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埃、旧纸张和冰冷消毒水的味道。

我坐在原告席上,老周坐在旁边,桌上摊开厚厚的卷宗。对面,被告席上,严振邦也来了。他穿着一件半新的皮夹克,头发依旧梳得油光水滑,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一种混不吝的打量和不耐烦,偶尔瞟向门口,似乎在等谁。

雷春燕最终没有出现。直到法官敲响法槌宣布开庭,她那个位置依旧是空的。严振邦撇了撇嘴,低声咕哝了一句:“妈的,臭娘们儿……”声音不大,但在肃静的法庭里显得格外刺耳。

庭审的过程如同预设好的程序。老周逻辑清晰地陈述事实,出示一份份证据:那份被撕碎又粘好的亲子鉴定报告,证明王建业与王玥玥无血缘关系;那份烟蒂提取物做的鉴定报告,确认严振邦是生父;还有一摞厚厚的票据复印件——奶粉、衣物、学费、医药费……九年时光的点点滴滴,都化作了纸上冰冷的数字。

严振邦的律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显然准备不足。面对铁证,他只能苍白地强调“不知情”、“没有抚养义务”、“王某是自愿抚养”这些站不住脚的理由。他甚至试图质疑鉴定报告的真实性,被老周一句“被告方如对证据有异议,可当庭申请重新鉴定”顶了回去。严振邦本人则显得焦躁不安,几次想插嘴都被法官严厉制止,只能烦躁地抓挠自己的头发。

轮到严振邦陈述时,他猛地站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声音粗嘎地对着法官嚷嚷:“法官!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又不知道那丫头是我的种!雷春燕那个婆娘跟我睡的时候,又没说她已经嫁人了!她骗了我,也骗了他!”他手指猛地指向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前面书记员的桌子上,“现在你们找我要钱?凭什么?是他自己傻!养了九年才发觉?早干嘛去了?这钱我不认!谁爱认谁认去!”

他粗鄙的言辞和推卸责任的态度,让旁听席上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法官皱着眉,重重敲了下法槌:“肃静!被告注意法庭纪律!只陈述与案件有关的事实!”

“事实?事实就是我倒霉!”严振邦梗着脖子,一脸的无赖相,“他王建业戴了绿帽子是他活该,关我屁事?他养孩子是他乐意!现在想找冤大头?门儿都没有!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梗着脖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皮模样。

法官不再理会他的咆哮,转向我:“原告,最后陈述?”

我站起身。九年的时光,那些深夜抱着发烧的孩子奔向医院的狂奔,那些省下烟酒钱只为给她买一条漂亮裙子的隐忍,那些被她甜甜地叫着“爸爸”时充盈心间的暖流……此刻都化作了喉头的硬块,哽得生疼。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一句带着沙哑颤抖的控诉:

“法官,我养了她九年,倾尽所有。现在我只求一个公道,让该负责的人,把不该他得的,还回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沉重的喘息。

法官点点头,示意我坐下。他低头翻看着卷宗,法庭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书记员敲击键盘的轻微嗒嗒声,像倒计时的秒针,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凄厉、穿透力极强的鸟鸣声,毫无预兆地刺破了法庭的寂静,从高高的窗外清晰地传了进来!

“咕咕——咕——咕——!”

“咕咕——咕——咕——!”

那声音一声接着一声,短促、尖锐,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哀伤,在寒冬的空气里反复回荡,仿佛杜鹃泣血,声声啼唤。旁听席上有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法官抬起头,目光扫过整个法庭,最后落在那份粘补过的亲子鉴定报告上,眼神深邃而凝重。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本院认为,原告王某与王玥玥之间不存在生物学父女关系,事实清楚,证据充分,予以确认。”

“被告严振邦作为王玥玥的生物学父亲,本应承担抚养义务。原告王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抚养非亲生子女长达九年,其财产利益受到损害。被告严振邦因原告的抚养行为而免除其应负担的抚养费用,获得利益。两者之间存在因果关系,且被告获得该利益无法律依据。”

“因此,被告严振邦的行为构成不当得利。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二条之规定,原告王某享有不当得利返还请求权。”

法官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向被告席上脸色发白的严振邦:

“被告辩称不知情、无抚养义务、原告自愿抚养等意见,于法无据,本院不予采纳。被告严振邦应对其行为承担相应的民事责任。”

“关于抚养费的具体金额……根据原告提交的相关票据及本地实际生活水平,经本院核算,原告王某主张的九年抚养费共计元,其中合理部分为元。此款应由被告严振邦返还原告王某。”

“咚!”

法槌落下,发出清脆而决断的回响。

“综上,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二条、第一千零六十七条,《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婚姻家庭编的解释(一)》第三十九条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严振邦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支付原告王某垫付的抚养费人民币九万三千四百零八元整。”

“闭庭!”

严振邦猛地从被告席上弹起来,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法官就要破口大骂。旁边的法警迅速上前一步,严厉地制止了他。他胸口剧烈起伏,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一种输光了的赌徒般的疯狂。最终,他啐了一口,重重地踹开椅子,骂骂咧咧地快步冲出了法庭,像一条急于逃离渔网的败狗。

旁听席上的人低声议论着,陆续起身离开。老周收拾着桌上的文件,拍了拍我的肩膀:“判得没问题,数额也算公道。等他上诉期过了,钱不到位我们就申请强制执行。”

我点点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沙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公道?那九万三千四百零八元,能买回九年的光阴吗?能抹去玥玥那双受伤的眼睛吗?能缝合我被谎言彻底撕裂的人生吗?冰冷的数字,在巨大的情感废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讽刺。

我没有立刻离开。身体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沉重地靠在冰凉的椅背上。法庭里的人渐渐走空了,只剩下书记员最后收拾东西的轻响。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沉,仿佛随时要压下来。那凄厉的杜鹃啼鸣,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然而,那一声声“咕咕——咕——咕——”的余韵,却像刻在了耳膜深处,在空旷寂静的法庭里反复回响。

“咕咕——咕——咕——”

像泣血。像控诉。像一场漫长而无望的寻找。

我闭上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玥玥最后看我时那双含泪的、充满恐惧和不解的大眼睛。那目光比严振邦的怨毒更伤人。我养了她九年,倾注了所有我能给予的父爱。那爱是真的,那些温暖的瞬间是真的。可现在,法律告诉我,这一切的根基是假的,是偷来的,是别人遗弃的责任。这九万三千四百零八元,是冰冷的结算,是情感的割席。它买断了我和那个叫我“爸爸”的小女孩之间,最后一点名义上的联系。

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视线。我用力仰起头,死死盯着法庭天花板上那盏惨白的日光灯管,不让它们滚落。灯光刺得眼睛生疼,却无法驱散心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茫然。

还清了钱,然后呢?

那个被叫做“家”的地方早已粉碎。那个曾被我视若珍宝的孩子,如今成了别人血缘的凭证,成了我人生中一场荒诞悲剧的活体证物。我该去哪里?未来又在哪里?杜鹃鸟那声声泣血的啼唤,仿佛还在空旷的心房里回荡,找不到归巢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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