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郎君(二)
警察局的日光灯惨白,照得人无所遁形。做完冗长的笔录,天边已泛起蟹壳青。一位女警给白薇倒了杯热水,语气尽量放得轻柔:“先回去休息,有进展会立刻通知你。身体要紧。”她的目光在白薇微隆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白薇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休息?那间充斥着谎言和酒气的出租屋,她再也回不去了。她摸出手机,通讯录滑到底,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投靠的亲人。母亲早逝,父亲另组家庭后日渐疏远,她像一株浮萍,本以为抓住了礁石,却发现那只是精心伪装的漩涡。
她最终在派出所附近找了个简陋的招待所住下。房间霉味很重,床单上有洗不掉的污渍印记。她蜷在床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清醒得可怕。闭上眼睛,就是董志明手机屏幕上那三个并排的微信头像,像三张嘲讽的鬼脸,轮番在她脑海里上演着荒谬的戏码。
“叔叔”的语音仿佛还在耳边:“小白啊,安心,一切有叔叔。”
“秘书”的承诺字字清晰:“领导已经批示了,流程在走。”
而董志明本人,曾无数次捧着她的手,信誓旦旦:“等工作安排好,我们就结婚,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冲进狭小逼仄的卫生间,对着泛黄的马桶干呕,吐出来的只有酸水。生理上的难受尚且可以忍受,那种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的、被彻底愚弄的寒意,才真正让她浑身发抖。她爱上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者说,她爱上的,是不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那个体贴、有才华、甚至有些怀才不遇的男人,只是他为了行骗而扮演的又一个角色?
几天后,负责此案的陈警官打来电话,语气凝重:“白小姐,有些新情况,需要你再过来一趟。”
再次坐在询问室里,白薇听到的细节让她如坠冰窟。
警方深入调查发现,董志明的诈骗史远比她想象的更长、更恶劣。他不仅坐过牢,出狱后更是变本加厉。那三个微信号只是冰山一角,在他的云端备份里,警方发现了更多虚拟身份:“市教育局王主任”、“省里某处长夫人的远房表妹”、“国企人力资源主管”……每一个身份都对应着不同的语气、话术,甚至有不同的“朋友圈”内容来佐证,精细程度令人咋舌。
他利用这些身份,不仅骗钱,更编织着一张巨大的关系网,让受害者们彼此印证,加深信任。白薇甚至不是他唯一以恋爱为名行骗的对象。
“还有一个……”陈警官翻着卷宗,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就在和你交往的同时期,他以‘帮人办理顶尖学府毕业证’为名,骗了另一个人两万多元。”
“是谁?”白薇有种不祥的预感。
“马春梅。”
这个名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白薇。马婶!那个热情洋溢,拍着胸脯保证董志明“根正苗红、只是家道中落”的介绍人!她竟然也是受害者?白薇想起马婶提起“领导侄子”时那笃定又略带巴结的神情,原来那并非演戏,而是她也深深陷入了董志明编织的幻梦里。骗子竟然骗到了介绍人头上,这荒诞的现实让白薇一阵头晕目眩。
“我们怀疑,他选择目标极有可能利用了熟人社会的信任链。”陈警官分析道,“通过一个可信的中间人切入,降低受害者的防备心。马春梅在当地人脉广,热心肠,她的推荐,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得知马婶也被骗后,白薇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那头长时间的沉默后,爆发出的不是同病相怜的哭诉,而是尖锐的、几乎破音的埋怨:
“小白啊!你怎么就报警了?!你把他抓进去了,我那两万块钱找谁要去啊?他说了很快就能办好的!现在全完了!你……你真是害死我了!”
白薇举着电话,愣在原地。话筒里的声音还在继续,掺杂着哭腔和难以理解的逻辑:“要不是你闹这一出,他肯定能弄到钱,说不定就把事办成了……现在好了,鸡飞蛋打……”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忽然明白了,董志明的骗术之所以能成功,不仅仅因为他演技精湛,更因为他精准地捕捉并利用了人心深处那些脆弱的欲望——对稳定工作的渴望、对权势的敬畏、对跨越阶层的幻想、甚至是不劳而获的侥幸。马婶埋怨的不是骗子,而是戳破泡沫的人。
挂了电话,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她抚摸着小腹,那里有一个正在孕育的新生命,它的父亲是一个最高明的演员和最拙劣的情人。这个孩子,将来该如何面对这段如此不堪的起源?
几天后,警方通知她,董志明已被正式批准逮捕,案件进入司法程序。她作为主要受害人,需要随时配合后续调查。
离开招待所那天,又下起了雨。秋雨绵绵,冷得刺骨。她撑着廉价的雨伞,路过那个曾经承载着她短暂“幸福”的出租屋小区。远远地,她看到楼下的垃圾集中点旁,扔着她和董志明的那张旧沙发,雨水正无情地淋湿着它斑驳的表面。
恍然间,她想起初遇那天,董志明别在胸口的那支钢笔。墨水漏了,染蓝了他洗得发白的衬衫口袋。他当时有些窘迫地笑笑,说:“不好意思,好东西总是有点小脾气。”
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意外,而是他全副行头里唯一无法伪装的破绽,一个关于他真实人生的、晦涩的隐喻。
雨更大了。白薇深吸一口气,将伞柄握得更紧些,转身,一步步走进迷蒙的雨幕里。前方的路模糊不清,但她知道,必须走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即将来临的、无辜的生命。
骗局已然揭穿,但生活的审判,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