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则亏(二)
门内,孩子的吮吸声渐渐变得均匀有力,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安的节奏。林薇的眼泪无声地淌,不是委屈,更像是一种紧绷后的决堤,冲刷着脸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也冲刷着心里那层积了二十七天的、油腻腻的疲惫。她用手指轻轻揩去滴在孩子脸上的泪珠,小家伙不满地哼唧一声,更紧地含住了乳头。
门外,客厅的空气凝固如铁。
陈浩被林伟那一声怒吼和一茶几的碎裂玻璃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他缩在墙角,徒劳地试图解释,声音破碎不堪:“爸,妈…哥…我不是…我就是…太累了…孩子一晚上哭五六次,我明天还要早起上班…薇薇她…她让我去冲奶粉,水烫了点,她就…”
“水烫了点?”嫂子的声音尖利地插进来,她怀里还抱着自己两岁大的孩子,“陈浩,薇薇还在月子里!身上到处都疼!孩子肠胃多娇嫩你不知道?你是没带过孩子,还是没长脑子?”
“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是一时糊涂,手滑了…”陈浩语无伦次,额头上全是冷汗,求助似的看向岳母。岳母别开脸,眼圈通红,紧紧攥着手里那条给外孙准备的小包被。
“手滑?”林伟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陈浩,“你手滑能滑到她脸上去?啊?!我妹妹嫁给你的时候,我们怎么跟你说的?她从小到大,我们全家没动过她一指头!是让你这么糟践的?”
父亲一直没说话。他走到翻倒的沙发边,弯下腰,默默地把沙发扶正,然后坐了下去。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所有嘈杂瞬间低了下去。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陈浩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暴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的失望。
“累?”父亲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谁不累?薇薇怀胎十月,剖腹七层,夜里喂奶白天带娃,她喊过一句累没有?孩子哭,你嫌吵,你上班累,她呢?她‘上’的是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班’!她的辛苦,在你眼里就值一巴掌?”
陈浩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岳父的话剥掉了他所有苍白的借口,露出里面那点可怜又可憎的自私。
“爸,妈,哥,”陈浩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带着哭腔,“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了!我保证!我写保证书!你们看在孩子的面上…”
“就是看在孩子的面上!”母亲猛地转过头,声音发颤,“要不是为了孩子,我们今天就能把薇薇接走!陈浩,你太让我们寒心了!薇薇嫁给你,图你什么了?图你家里有钱?还是图你会打人?”
婴儿房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门轻轻打开一条缝,林薇抱着已经睡熟的孩子走出来。她脸上已看不出泪痕,只有一种过分的平静,像深潭的水。她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向主卧室。
“薇薇…”陈浩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急切地喊她。
林薇脚步停都没停,走进卧室,关上了门。隔绝了所有声音,也隔绝了那个曾是她丈夫的男人。
客厅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陈浩粗重压抑的抽气声。
父亲缓缓站起身,走到主卧室门口,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看着面如死灰的陈浩。
“薇薇还在月子里,不能动气,不能伤心。”父亲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语调,却字字千钧,“这几天,让你妈和嫂子留下来搭把手。你,”他盯着陈浩,“好好想想。想想你当初怎么求我们把她交给你的,想想你今天干了什么。”
“至于以后…”父亲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客厅,和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女婿,“等薇薇出了月子,身体养好了,再说。”
这不是原谅,甚至不是暂时的妥协。这是一场延期审判的宣告。
父亲说完,对林伟使了个眼色。林伟狠狠瞪了陈浩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开始弯腰收拾地上的碎玻璃。母亲和嫂子红着眼睛,轻手轻脚地推开主卧室的门,去看林薇和孩子。
陈浩一个人僵立在客厅中央,听着卧室里隐约传来的、女人们压低的说话声和孩子细微的鼾声,那声音曾经让他觉得无比幸福温暖,此刻却像冰冷的墙,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那一巴掌打出去的,似乎远不止是夫妻间的情分。
月将满,亏蚀却已悄然而至。裂痕一旦产生,就像玻璃上的碎纹,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