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绳专挑细处断(六)
怀表落入铁盒,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像是某个精密仪器的最后一块齿轮归位,又像是一声疲惫至极的叹息,终于落到了实处。
车内一片死寂。引擎重新启动,王磊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着前方渐渐鲜活起来的街道。早高峰的车流开始汇聚,鸣笛声、引擎声,构成一首与车内凝固气氛格格不入的城市晨曲。没有人说话。赵强靠在副驾驶椅上,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在对抗一夜未眠的头痛,又像是在消化那块怀表带来的、迟到的愤怒与悲哀。后座的两个朋友也各自望着窗外,眼神空茫。
那块怀表拿回来了,以一种近乎平静的、却抽干了所有人情绪的方式。没有预想中的冲突爆发,没有痛快的对质斥骂,只有小窗后那张瞬间失血、狼狈不堪的脸。这胜利尝起来,满是灰烬的味道。
王磊开着车,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去任何一个人的住处。车子漫无目的地在逐渐拥挤的车流中穿行,最后,拐上了一条通往市郊的公路。
没有人问要去哪里。仿佛有一种无言的默契,都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
殡仪馆坐落在市郊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灰白色的建筑群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显得肃穆而冷清。时间尚早,大门刚开,只有零星几个穿着深色衣服、神情悲戚的人影出入。
王磊停好车,几人沉默地下车。他依旧捧着那个深绿色的铁盒,赵强跟在他身边,其他人落后几步。
穿过空旷寂静的大厅,来到遗体停放区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终结的气息。一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迎上来,王磊低声说明了来意,报出了李默的名字。
工作人员查看了记录,点了点头,脸上是见惯生死的平淡:“103号告别间,暂时空着,你们可以去那里待一会儿。火化安排在九点半。”
他领着他们穿过一条光线幽暗的走廊,在一扇深色的木门前停下,用钥匙打开了门。
“请节哀。”工作人员公式化地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告别间不大,布置简单,正中是一个铺着白色缎面的平台,四周摆放着几圈塑料椅子,前方有一个小小的讲台。空气中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些。
这里空无一人。没有花圈,没有挽联,没有哀乐。李默的遗体显然不在这里,应该还在冰冷的储藏柜中。这个房间,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可供吊唁的场所,此刻空旷得令人心慌。
王磊走到房间中央,看着那空荡荡的白色平台。他仿佛能看到李默就躺在那里,穿着他那件最好的、却依然显得有些旧的衬衫,面容平静,像是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铁盒。母亲的照片,记录着朋友善意的纸条,沾着血汗的汇款单,写满高利贷的笔记本,还有那块刚刚归来的、沉甸甸的怀表。
他打开盒盖,将那块用旧绒布包裹的怀表拿了出来。绒布因为年代的久远和频繁的摩挲,边缘已经起了毛球。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绒布,黄铜的表壳在从高窗透进来的、清冷的晨光中,泛着沉静而温润的光泽。表盘上的罗马数字依旧清晰,只是指针早已停摆,凝固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时刻。
王磊走到那白色平台前,弯下腰,将这块老怀表,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了平台正中央,那块白色缎面上。
它不属于任何吸血的亲戚,也不该仅仅作为一个遗物被收藏。它应该在这里,陪着它的主人,走完这最后一程。这是李默父亲留给他的,或许,也是他在这世上,除了朋友们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外,所能握住的、最实在的一点念想。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几步,和其他人一样,找了张塑料椅子坐下。
没有人说话。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阳光慢慢升高,透过高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方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赵强忽然站起身,走到那个小讲台前。讲台上空无一物,连杯水都没有。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双手撑着台面,肩膀微微耸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却没有泪。
“默哥……”他开口,声音粗嘎得厉害,在这空荡的房间里激起一点回音,“东西……我们给你拿回来了。”
就这一句。再没有别的。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慢慢走回座位,重重坐下。
另外两个朋友也依次起身,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那白色平台前,对着那块静静躺着的怀表,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磊是最后一个。他没有再去平台前,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那束光斑在地板上缓慢移动。他拿出手机,屏幕漆黑,映出他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那个名为“李默”的联系人,再也没有亮起。
他知道,不会再有了。
那些深夜的信息,那冰冷的指引,那无声的求助,都随着这块怀表的归来,彻底沉寂了。
他忽然明白了。李默要的,从来不是报复,不是他们的愤怒。他只是……太累了。累到无法在生前开口索回那最后一点尊严和念想,只能以这种荒诞而悲伤的方式,委托他们,替他完成这未竟之事。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他这一生,细得像一根快要绷断的弦,承载了太多本不该由他独自承受的重压。如今,弦终于断了,万籁俱寂。
外面走廊传来了脚步声,说话声,是其他前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人。喧闹的人声由远及近,又随着其他房间门的开合而远去。这个世界,依旧按照它的节奏运转着,不会为任何一个悄然离去的人停留太久。
王磊缓缓站起身。阳光已经照亮了大半个房间,明亮得有些刺眼。
“走吧。”他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几人陆续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白色平台,和平台上那块沐浴在晨光中的、停止了走动的老怀表。
他们沉默地走出告别间,走出殡仪馆,重新投入外面那个阳光灿烂、车水马龙的世界。
身后的建筑,在日光下,依旧是一片沉默的灰白。
王磊发动汽车,汇入主路。车载收音机里,恰好传来一首低沉的老歌,旋律舒缓,却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惆怅。
没有人说话。但车厢里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似乎随着那块怀表的安放,悄然散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茫的、混合着悲伤与释然的平静。
李默解脱了。
而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走下去。带着他那份过于沉重的记忆,和这最后一夜,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与亡魂的沉默对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