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夜幕,好似浸透了浓墨的巨毯,沉沉覆盖着东陵广袤的疆域。然而,这一夜,注定无人安眠。
在安阳之后,那宛若神迹的警示,如同精准投下的火种,接连在其余五郡的郡治上空炽烈燃起。
林阳郡,作为西南门户,首当其冲。
当那八个散发着幽幽白光、仿佛由九天玄冰雕琢而成的巨字“帝星失德,旱魃西来”无声无息地悬浮在平阳城夜空中时,整座城池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起初是死寂,是无数人仰头望天、难以置信的呆滞。随即,恐慌如同瘟疫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街巷之间,人流如同无头的苍蝇般涌动,哭喊声、惊呼声、跪地祈祷的喃喃声混杂成一片。
“天爷啊!那是什么字?谁认得?快念念!”一个粗布麻衣的老汉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几个穿着儒衫的书生面色惨白如纸,在人群中央,颤抖着声音,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帝、星、失、德……旱、魃、西、来……”
“帝星失德?是说……是说皇上吗?”有人尖声问道。
“旱魃……是旱魃啊!老天爷,明年要大旱!西来……就是从我们西边开始啊!”另一个似乎读过些杂书的货郎惊恐地大叫,声音里带着哭腔。
不识字的人,往往对这类“神启”有着更甚的敬畏与更丰富的想象。他们围着那几个识字的书生,一遍遍追问着细节,将每一个字的笔画都与自身的命运联系起来细细解读。越是解读,恐惧的藤蔓便缠绕得越紧。
“我就说今年冬天怎么不冷!原来是要闹大旱!”
“朝廷前阵子还加征了粮税,这是不给我们活路了啊!”
“皇帝老子肯定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流言在恐慌的滋养下疯狂滋生。与此同时,城中的米行、油铺前迅速排起了长龙,伙计声嘶力竭地喊着“没粮了!没粮了!”,价格牌上的数字却在暗中飞快翻动。金银铺子前也挤满了想要兑换细软的人,仿佛末日将至。
林阳郡守府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无力的焦躁。郡守赵康年徒劳地拍着桌子,下令衙役上街“驱散聚众,严禁谣言”,可就连那些奉命出去的衙役,自己也面带惶惑,行动迟缓。
几道试图射向天空、探究虚实的弩箭,如同泥牛入海,连那光影的边都没摸到,反而引来了下方民众更加惊恐的注视和无声的谴责。赵康年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望着窗外依旧悬浮、仿佛永恒存在的八字神谕,冷汗浸湿了后背。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出现,就再也压不住了。
类似的场景,在其余四郡以不同的程度同步上演。
南岭郡,民风相对彪悍,恐慌很快转化为了对府库的冲击,郡兵与民众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血流在了府衙前的石阶上。
陇西郡,地处边境,消息相对闭塞,神谕带来的震撼尤为剧烈,大量百姓开始拖家带口,试图向东迁徙,道路交通为之堵塞。
而相对靠东的两郡,恐慌则更多体现在士绅阶层的暗中串联与密议,以及官员们雪片般飞向安阳的、语焉不详却又充满忧惧的奏章上。
清河郡,郡守府议事堂。
巨大的东陵地图上,被重点标注的五郡位置仿佛正散发着无形的压力。虽然已是深夜,但核心文武皆在堂内,气氛凝重而肃杀。
一份份由快马和信鸽传来的急报被迅速汇总、诵读。
“……平阳米价半个时辰内翻了三倍,府衙前聚集民众已过千……”
“……上谷郡兵弹压民众,死伤数十,冲突仍在扩大……”
“……陇西出现向东逃难潮……”
“……东部两郡官员奏章频仍,多言‘民心浮动,乞朝廷明示’……”
拓跋隽端坐主位,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沈昭宁站在地图旁,秀眉微蹙,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情报节点。
“王爷,王妃,”诃鲁声音沉重,“神谕之效,远超预期。然恐慌若失控,恐生民变,反伤根基,亦会予朝廷口实,污我辈煽动民心。”
赤峰却有些不以为然:“先生多虑!乱了好!越乱咱们越好出兵收拾!”
沈昭宁轻轻摇头,声音清晰而冷静:“赤峰将军,我们要的不是一片焦土的乱世。神谕是刀,但要握在我们手里,精准地切割敌人,而非任由它无差别地伤人伤己。”
她转向拓跋隽,语速加快:“王爷,当务之急是引导。
其一,令文宣司即刻动笔,制作通俗易懂的告示、童谣,核心要义并非单纯渲染恐慌,而是指明出路,‘天罚无道,仁者承命’。将民众的怨气与恐惧,精准导向安阳朝廷,同时暗示唯有我方方能应对天灾。
其二,命薛冉加紧对五郡,尤其是西部三郡地方势力的渗透与分化,对可争取者,许以承诺;对冥顽不灵者,搜集其罪证,适时公布,助长民愤。
其三,我们的商队,可以开始暗中收购西部流民手中的土地、产业,价格务比市价高出两成,此举既可收拢人心,亦可为将来西进打下基础。”
她条理清晰,将一场看似混乱的危机,瞬间转化为可执行、可操作的战略步骤。
拓跋隽眼中闪过激赏,沉声道:“便依王妃所言。诃鲁掌使,统筹各方协调;郭涛,协助文宣司物料调配与分发;赤峰,你的人马做好准备,随时应对可能波及我方的骚乱,但切记,非必要,不得动武,以威慑为主。”
“遵命!”众人领命,匆匆而去。
堂内很快只剩下拓跋隽与沈昭宁两人。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沈昭宁略显疲惫却依旧明亮的侧脸。
拓跋隽起身走到她身边,目光落在她因长时间站立而微微发僵的肩背,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
“辛苦你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这一夜的风云骤变,大半压力都落在了她分析局势、制定策略的肩上。
沈昭宁微微一愣,随即放松下来,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丝浅浅的、真实的弧度。
“与你并肩,不苦。”
她轻声说道,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那风云激荡的五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