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风像一把钝刀,从议事屋的窗缝里慢慢刮进来,却割不动屋里那团火。壁炉里的柴是玄烈下午亲手劈的,带着松脂,噼啪炸响时溅出蓝焰,把墙上那幅用血墨描的蛮荒地图照得忽明忽暗——像活了过来,正偷偷打量我们这一屋“老家伙”。
凌瑶把兽皮册摊在膝头,指腹摩挲过毛边。那本子是她阿娘留给她的,原先记着草药方子,后来被她一页页撕了,改写成联盟的大事小情。今天她又在扉页添字,墨是凤栖梧现磨的凤凰墨,落笔时带着一点松烟的苦味。我坐她左手边,能闻到她发梢上沾的奶香——晚饭前她刚哄完小辰星喝羊奶,自己都没来得及擦。
“公平、团结、守护……”她念得极轻,像怕惊动谁,又像在哄孩子入睡。我听着却心里发紧:这三个词,我们当年是用多少条命换来的,如今要原封不动塞进七宝的口袋里,哪有那么轻巧?
玄烈把短刀拍在桌上,刀柄的“守”字是他阿爹当年用牙咬出来的缺口。他没说话,只拿掌心蹭刀锋,血珠滚进兽皮纹路里,瞬间没了踪影。我知道他想起什么——十五岁那年,他阿爹为护边境被裂齿虎撕开肚子,肠子流了一地,还死死攥着这把刀。今晚他一句“让阿兽看看边防苦”,说得像铁块砸石头,其实嗓子眼全是锈味。
凤栖梧的凤凰火在册尾烫出“包容”两字,金红边缘卷成焦黑。他低头吹了吹,火星子溅到他手背,烫出个小水泡,他却笑——那笑像他当年在焦土上给襁褓里的炎宝找第一口奶水,一边笑一边掉泪。他说要让炎宝去学堂讲课,我差点怼他:你自己连字都是老子手把手教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谁不是从跌跌撞撞里爬过来的?
沧溟把鲛珠滚到我面前,珠子里面晃着月牙河的碎波。他指腹有鳞,刮过桌面发出沙沙声,像小时候他娘摇的贝壳铃。他说要教阿汐“共情”,我听见“共情”俩字就想笑——当年他第一次上岸,被人类用石头砸得满头血,还傻乎乎把捞上来的死鱼往人家怀里塞,说“给你吃,别哭”。如今倒会教闺女了,可那渔村的风还是咸的,浪头一打,船板缝里全是从前他掉的眼泪。
托尔扛来的小轰石炮只有我手臂长,炮筒里却装着整个锻造房的煤烟。他拍炮身时震得自己虎口发麻,还咧嘴乐,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那是当年给木灵子他妈凿婚床时崩的。他说要让木灵子从农具打起,我懂他意思:铁要淬,人要磨,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他半夜蹲在粮仓门口啃冷馒头的样,怀里搂着刚出炉的犁头,像搂着个不会哭的孩子。
苍渊的藤蔓缠上我手腕,安睡花的小白花蹭得我发痒。他声音轻得像叶尖露水,却字字带泥味:要让知知亲手给伤员换药,让她闻闻血里掺的草药苦,也闻闻疼极的人嘴里喊的娘。我别过脸,不敢看他眼睛——那年他爹被毒藤缠死,尸体胀成紫葫芦,是他一根根把毒刺拔干净,手指扎成筛子。如今他教闺女“慈悲”,可慈悲是啥?是半夜偷偷把死者的草鞋埋到树根下,再转身给活人递水。
墨渊的暗影爬上我鞋面,像只冷手攥住脚踝。他说要让影墨学“底线”,我嗤笑:你自己当年为了份假情报,差点把半个联盟送进兽口,如今倒装起圣人。可暗影里浮出他儿子的轮廓——那孩子出生时没哭,只睁着黑漆漆的眼珠,像两口深井。墨渊用指腹擦那“影”字,擦得指腹发白,我忽地明白:他教的不是儿子,是当年那个差点被黑暗吞了的自己。
宸渊的苍鹰扑棱翅膀,羽毛扫过我脸颊,带着夜露的凉。他说要让辰星“敬畏”,我抬眼看他:当年他第一次预言,说北山会塌,没人信,结果埋了三百人。他跪在废墟上拿石头砸自己脑门,血糊了半张脸,如今倒会教别人“敬畏”了。可鹰鸣一声,像替他哭,又像替他笑——哭死去的,笑还活着的。
凌瑶把册子推到中央,添了“齐心”俩字。她手腕上还沾着辰星的口水印,亮晶晶的一块。我瞅着她,想起她生七宝那天,雪下得能埋马,她咬着兽皮毯子不喊疼,生完还爬起来给每个接生婆磕头。如今她让我们月底把孩子们凑一堆,说“一起干件大事”,我喉咙突然发紧:啥大事?不过是我们这帮老骨头,把剩下的命匀给小的,让他们踩着我们没死透的骨头,再往前挪半步。
火快熄了,玄烈把最后一块松柴塞进去,炸起一串蓝星。我们七个围着桌子,像七根快烧到底的蜡烛,蜡油淌得到处都是,还硬撑着不倒。凌瑶把兽皮册合上,啪一声轻响,像给我们这群老东西盖了层被子。
窗外风停了,远处传来夜枭叫,一声比一声长。我摸摸腰间的旧刀鞘,心想:传承?传个屁,不过是把各自心里那口血,吐出来喂给小的。他们咽下去,是甜是咸,得他们自己品。可我们还得吐,吐到吐不动为止。
凌瑶伸手,挨个碰我们的手背,最后停在我手背上,指甲缝里还沾着晚饭的葱末。她没说话,但我知道她意思——散了吧,回去看看孩子,明早该喂药的喂药,该打铁的铁。我们七个人,七个故事,七条疤,今晚被一根线串了,明天还得各回各的烂泥坑,继续熬。
我最后一个出门,回头望:桌上的兽皮册在黑暗里鼓了个包,像颗心脏,一跳一跳。我忽然想起阿兽他妈临走前的话:“别让儿子学你,学你活得像条被剥了皮的狼。”可不学我,学谁?学这蛮荒的风?学那口烧红的铁?我咧嘴笑,带上门,把风关在屋里——让它去吹那本子吧,吹得动算它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