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日，苦楝并未如旁人预期的那般，四处奔走，焦头烂额地招兵买马。
他将那寥寥数名由朝廷指派、修为平平的属下简单安排了巡逻与警戒任务后，便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自身的修炼之中。
天罗院初建的演武场上，乌木枪破空的声音日夜不息。
苦楝心知肚明，少司命既然提前预知祸乱，却不出手干预，反而将消息告知于他，这绝非简单的信息传递。
这是一种暗示，一种考验，甚至可能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局。他不由得想起至尘道人那封恰逢其时的婉拒信，太过巧合，反而显得刻意。
这背后，很难说没有那位端坐在监天司深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大司命的影子。
然而，想通了这一层，苦楝心中反而平静下来。
他身份特殊，身为自然轮回之子，生来便注定要历经磨难，在绝境中挣扎求存，方能真正成长。
眼前的妖乱，或许在未来的大风大浪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反而能成为磨砺他枪意、锤炼他心性的试金石。
更何况，他还有太多未竟之事——法尘还在监天司地牢中苦苦支撑，等待魔身铸成；自身的使命与目标依旧迷雾重重……
他需要展现价值，需要拥有足够的分量，才能去向大司命，乃至向这方天地，询问他存在的意义与方向。
顺从他人的意愿，亦是顺从自己变强的意愿。他选择沉下心来，打磨自身。
在挥汗如雨的练枪间隙，他也抽空去探望了几次卧病在床的张清晏。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个月没见，张清晏对他这个不尽责任的师父有些埋怨，报复性地拖延苦楝在她身边的时间。
苦楝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他也不蠢，亦能从几次张清晏的眼眸中看出些别的感情，每每如此，苦楝有些扛不住，便主动关闭了「万物通感」，这一关，反而让张清晏那清澈的眸子更加难以捉摸了，就像八月十五的月亮被蒙上了一层浪漫的薄纱，你看它就好像受到了某种神秘的牵引……
少女的情愫，如同初春的藤蔓，纤细而坚韧。
每次苦楝前来，即便她身体依旧虚弱，苍白的小脸上总会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眼眸中也比平日多了几分光亮。
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找话题，或是询问医术疑难，或是诉说府中趣事，试图将苦楝多留片刻——
“师父……您今日授的针法，徒儿还有些不明白……”她声音细弱，带着一丝依赖。
“师父，听闻天罗院新立，事务繁忙，您也要多加保重……”
“师父……能不能再给徒儿讲讲蛮族草原的见闻？”
面对少女那几乎不加掩饰的仰慕与挽留，苦楝心中并非毫无波澜，但他肩上的担子太重，只能硬起心肠，仔细检查她的恢复情况，安排好后续的用药，叮嘱几句“好生休养，莫要劳神”，便不得不匆匆离去。
每次他转身离开，都能感受到背后那道失落而依恋的目光，这让他心中也难免泛起一丝淡淡的歉疚。
也从张清晏和御史大夫口中，苦楝得知了一个令他颇为意外的消息——缠绵病榻许久的太后，竟然康复了，而且康复得极快，据说已然能正常处理宫务。
这消息让苦楝心生疑窦。
他清楚记得，当初张清晏作为太后的小御医，曾向他请教过太后的病情，颇为棘手，他给出的方案也仅仅是延缓恶化，绝非根治之法。
怎会突然就好了？若真是妖族在背后作祟，意图对皇室不利，太后康复岂非与他们的目的相悖？
还是说，这康复本身，就透着诡异？
再加上张清晏那不明不白、带有佛妖两种气息的怪病，整件事情仿佛笼罩在一层更深的迷雾中。
深宫内院，戒备森严，他如今的身份也不便深入调查，只能暂且按捺，等待张清晏彻底康复后，或许能借助她御医的身份，去探一探那宫闱深处的虚实。
…………
与此同时，妖族公主李珞那边，也传来了进展。
一封帛书传来，苦楝打开时时都不敢想，这是一个妖族给他的。
要知道妖族虽然能变成人的模样，但它们与人还是有本质上的差别，他们能模仿人的行为举止，但若是论更深层次的东西，就好比这书法，它们恐怕是一窍不通，而这妖族公主简直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隽美之字……
苦楝看着帛书，不免有些生笑，帛书主要写的就是李珞计划成功之事——
凭借绝世容颜、精心准备的“偶遇”以及一点点不着痕迹的小伎俩，她成功吸引了桓央帝的注意，甚至骗过了随行考察的大儒与老道的法眼。桓央帝对其惊为天人，竟破例允许她随行至九朝城，更有传言称，皇帝有意在祭日大典这等庄重场合，册封她为贵人，以示恩宠。
苦楝也不知为何要递信给他，或许自己这个仆从还没有失去利用价值？
带着疑惑的微笑，苦楝烧毁帛书，提起枪，转身投入了练武场之中。
然而风云，正在九朝城上空悄然汇聚。
…………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皇家祭日大典，于皇城最高的天坛隆重举行。
这一日，天高云淡，阳光却仿佛带着一丝凝重。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之上，旌旗招展，仪仗森严。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身着庄重朝服，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威压。
苦楝作为天罗院首座，虽官阶不高，但因职责特殊，被允许带领两名下属，站在离祭坛稍近的武官队列边缘。
他一身深色劲装，腰间佩刀，背后负着那杆愈发显得沉凝的乌木长枪，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他的感知提升到极致，万物通感虽受此地龙气与百官气血干扰，难以细致入微，但仍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气息波动。
忽然，他心有所感，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祭坛侧后方，那群等待奉旨觐见的宗室勋贵以及……新晋的“宠眷”所在区域。
在那里，他隐隐感觉到一股极其熟悉、纯净而灵动，却又带着一丝妖异的气息，虽然被巧妙地掩饰过，但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共鸣，还是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李珞？她果然在这里！’苦楝心中一紧，‘少司命所说的变数……难道真的是她？她要在这大典上做什么？’
与此同时，在那边华盖云集、珠环翠绕的人群中，一位身着宫装、面覆轻纱、身姿曼妙的女子，也似有所觉，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捏紧了袖中的某物。
而此人正是李珞。
她也感受到了苦楝的气息……
那家伙，怎么也在这里？还站得离祭坛如此之近！他如今是什么身份？为何会在如此隆重之地？
‘这个笨蛋……可千万别做什么傻事……’李珞心中暗急，她潜伏至今，好不容易取得皇帝信任，接近核心，若是因为苦楝的存在而暴露，那所有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她既怕苦楝不明就里，破坏了她的计划，更怕苦楝为了所谓的“职责”，与她正面冲突，届时，她该如何自处？双方都紧握着拳，心中各怀鬼胎，却又同样充满了对未知变故的担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害怕对方受到伤害的紧张。
庄严肃穆的礼乐声中，大典按部就班地进行。百官叩拜，敬献祭品，诵读祭文……繁复的礼仪一步步推进，气氛庄重而压抑。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皇帝陛下亲登祭坛，点燃象征国运昌隆的“圣火”。
桓央帝今日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冕旒，虽面色依旧透着不健康的苍白，但在庄重礼仪的衬托下，倒也显露出几分帝王威仪。他在内侍监王公公的搀扶下，缓步踏上汉白玉台阶，走向祭坛顶端那巨大的青铜鼎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步步走向鼎炉的身影上。
苦楝的心神也绷紧到了极致，目光死死锁定皇帝周身，尤其是那些负责仪仗、离皇帝最近的“火祝”人员。
他之前已暗中排查过数遍，并未发现明显异常，但那股潜藏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
就在桓央帝距离那象征性的圣火源，仅有三步之遥时——
异变骤生！
侍立在鼎炉旁，那位一直低眉顺目、身着赤红火祝袍服的首领，眼中猛地爆射出狰狞的凶光！他原本平凡无奇的面容瞬间扭曲，皮肤下隐隐浮现出冰蓝色的鳞片纹路，一股滔天的妖气再也无法掩饰，轰然爆发！
“吼——！”
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身形暴涨，竟直接显露出部分蛟龙特征，双手猛地向地面一拍！
“轰隆隆——！”
事先早已埋藏在地底深处的“玄阴冰毒”被瞬间引爆！祭坛前方坚实的地面，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猛地撕裂开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裂缝！
一股极寒彻骨的幽蓝色毒气，混合着坚硬的玄冰，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疯狂地喷涌而出！
与此同时，那化形毒蛟张开巨口，无数裹挟着凌厉寒流的冰锥，如同万千利剑，铺天盖地地射向近在咫尺的桓央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护卫在侧的禁军高手甚至来不及反应，那恐怖的玄阴寒气已然弥漫开来，瞬间将祭坛顶端与下方隔绝，冰锥更是封死了所有闪避的空间！
桓央帝哪里经历过这等阵仗，面对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他吓得魂飞魄散，僵立原地，连惊呼都卡在了喉咙里！
“陛下！！”台下百官惊骇欲绝，一片大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地脉……共鸣！”
苦楝心中怒吼，几乎在那毒蛟暴起的同一瞬间，他便已做出了反应！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死于非命，这不仅关乎大央稳定，更关乎他天罗院的存续与他接下来的计划！
他右脚猛地踏地，不顾可能暴露自身特殊能力的风险，强行催动了“地脉共鸣”！一股无形的地脉波动以他为中心，精准地传递到皇帝脚下那片区域！
“咔！”
桓央帝只觉得脚下地面微微一颤，一股巧妙的推力传来，让他原本僵直的身体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向侧后方偏离了原本站立的位置——也正是冰锥最密集、毒气喷涌最猛烈的核心区域！
就在他身形偏离的下一秒——
“噗——！”
幽蓝色的玄阴冰毒如同怒龙般从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冲天而起，无数锋锐的冰锥擦着他的衣角呼啸而过，将他身后的仪仗和几名躲闪不及的火祝瞬间冻结、撕裂！
皇帝侥幸避开了致命一击，但也被那恐怖的寒气余波扫中，浑身僵硬，跌倒在地，陷入了毒蛟与喷涌的冰毒裂缝之间的孤立无援之境！
而那显露出半蛟之身的“火祝”首领，狞笑着，巨大的蛟爪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已然朝着跌倒的皇帝当头抓下！
“妖孽！休得猖狂！”
一声清喝如同惊雷炸响！
早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的苦楝，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流光，无视那弥漫的刺骨寒气与飞射的冰锥碎屑，乌木长枪在前，人随枪走，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与非凡的凌厉枪意，悍然冲向祭坛之顶！
他的目标，直指那凶焰滔天的化形毒蛟！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凝聚在了那道逆着幽蓝寒潮、毅然决然冲向妖邪的深色身影之上。
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李珞似乎也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乱有几分吃惊，微微张了张嘴，吸了一口凉气后又沉沉吐出，随即暗自闭上了眼眸，大脑飞速运转——她，在权度，是去还是留……
去，凭她的实力，十分简单但却可能功亏一篑；若是留，那便是将计划乃至生命都交给了一个人，也就是苦楝，只要他在关键时刻揭发自己，那么朝廷的天罗地网定然会铺天盖地地袭来，这个时候想走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了……
要知道，一旦被监天司在大央境内锁定，妖族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早死晚死都得死！
想到这里，李珞将粉唇咬得通红，甚至带有一道血痕，眸中更是愁凝万分——她真的是谢了父皇派出的这只千年寒潭毒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