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融化的蜂蜜般淌进石穴时，我正被六只身披银甲的兵蚁用蛛丝织成的软轿抬着穿过蚁穴的拱顶长廊。前夜宴席上残留的禾属饮料甜香还萦绕在齿间，此刻却被一股陌生的馥郁气息取代——那是从轿壁垂落的铃兰花瓣散发的，每走一步便簌簌抖落几粒露珠，在身后铺成一条闪烁的小径。当软轿停在刻满螺旋纹路的琥珀色穹顶下时，我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袭用蜂蜡抛光过的蝉翼纱礼服，领口缀着细小的萤火虫尾翅，在幽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像把整片星空都缝在了衣襟上。
“请贵客更衣。”领头的兵蚁用触角轻触我的手背，它的声音像摩擦的细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这才注意到石穴中央的白玉石台上，静静躺着另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礼服，袖口绣着金线勾勒的工蚁搬运花粉的图案。正当我犹豫着是否该拒绝这场突如其来的“更衣”时，石穴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环佩叮当声，像有无数串珍珠在石板上滚动。转头望去的瞬间，我的呼吸骤然停滞——晨光恰好从穹顶的裂缝中斜射进来，将那个身着婚纱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站在十二级月光石台阶上，头纱是用蛛丝与晨露凝结的薄雾织成的，垂落的边缘缀着细小的水晶蚁卵，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裸露的肩膀上披着用蝴蝶翅膀制成的轻纱，每一片鳞粉都在光线下折射出虹彩，仿佛整个人都栖在一道流动的彩虹里。当她缓缓走下台阶时，我才看清那双曾在宴席上令我魂牵梦绕的眼睛——此刻它们像盛满了融化的黑曜石，眼尾微微上挑，沾着几不可见的金粉，笑起来时便漾开两汪浅浅的漩涡。这不是给我倒禾属饮料的那个姑娘吗？我下意识地攥紧了礼服的下摆，蝉翼纱在掌心硌出细密的纹路，像某种无声的提醒：这不是梦。
“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比宴席那晚更清亮些，像山涧里跳跃的泉水，“我叫小蝶。”这个名字从她唇间吐出时，石穴里忽然飞起无数只萤火虫，它们在空中组成“囍”字的形状，尾端的光芒忽明忽暗，将她的侧脸照得愈发柔和。我这才注意到她婚纱的裙摆上，竟用蚂蚁王国特有的荧光苔藓绣着一行小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那些苔藓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绿光，仿佛是从她心底生长出来的秘密。
婚礼仪式在蚁穴最深处的水晶大厅举行。当我掺着小蝶的手踏上铺满花瓣的红地毯时，两侧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虫鸣交响乐——数百只蜜蜂振动翅膀组成低音部，纺织娘用后腿摩擦翅膀拉出清亮的高音，连角落里的萤火虫都随着节奏闪烁光芒，像无数个跳动的音符。蚂蚁国王与王后并肩坐在嵌满玛瑙的宝座上，国王的王冠是用甲虫的鞘翅制成的，王后的凤冠则缀着细小的珍珠母贝，他们身后的帷幕上绣着蚂蚁王国的图腾：一只衔着稻穗的工蚁，周围环绕着日月星辰。
“以大地为证，以花蜜为盟。”国王举起权杖轻叩地面，石缝中立刻涌出汩汩的花蜜，在我们脚下汇成小小的溪流，“从今往后，你们将共享蚁穴的荣光，共担族群的使命。”王后则将两枚用树脂凝固的花蜜戒指推到我们面前，戒指里封存着两只交尾的蝴蝶，翅膀在光线折射下呈现出彩虹般的光泽。当我颤抖着将戒指套进小蝶的无名指时，她忽然用指尖轻轻勾了勾我的掌心，像在传递某种无声的暗号。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宴席上她给我倒禾属饮料时的模样——当时她的指尖也这样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背，留下一丝冰凉的触感，原来从那时起，命运的丝线就已经悄悄缠绕在了我们的指缝间。
婚宴设在能俯瞰整个蚁穴的空中花园里。藤蔓编织的凉亭下，摆满了用花粉压制的糕点和装满蜜汁的水晶盏，工蚁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穿梭其间，用触角托着盛有萤火虫布丁的叶子碟。小蝶坐在我身边，正用银质的小勺轻轻搅动杯中的露水茶，她的侧脸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带着温柔的弧度。“你知道吗，”她忽然侧过头来，眼尾的金粉在月光下闪烁，“第一次在宴席上见到你时，你盯着禾属饮料发呆的样子，像极了我小时候捡到的那只迷路的甲虫。”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微微颤抖，“当时我就想，这个人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他的眼睛里装着我们没见过的世界。”
我这才注意到她婚纱的裙摆上沾着几片细小的蒲公英绒毛，大概是从花园里带来的。伸手替她拂去时，指尖无意间触到她腰间的香囊——那里面装着晒干的薰衣草花瓣，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这是我自己做的。”她按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蝉翼纱传来，“蚂蚁王国的习俗，新娘要在香囊里装三样东西：故乡的泥土，初恋的花瓣，还有对未来的期盼。”她顿了顿，忽然从香囊里取出一片半透明的翅膀，“这是我蜕变成成虫时留下的，现在送给你。”那翅膀在月光下呈现出淡淡的蓝色，边缘还留着蜕变时的细小裂痕，像一件易碎的珍宝。
夜深时，我和小蝶并肩坐在花园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蚁穴深渊，远处的菌菇森林里闪烁着幽蓝的磷火。她忽然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婚纱的蕾丝边蹭得我脖颈发痒。“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会来。”她的声音像梦呓般轻柔，“蚁后在月圆之夜的露珠里看到了预言——一个穿着星辰礼服的异乡人，会踩着铃兰花径来娶我。”她抬起头，眼睛里映着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刚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个传说，直到宴席上你盯着我看的样子，像要把我的灵魂都吸进去似的。”说到这里，她忽然伸手捂住我的眼睛，指尖的微凉让我想起初遇时她倒的那杯禾属饮料，“不许再那样看我了，不然我会忍不住把你藏起来，不让别的蚂蚁看见。”
我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贴在我的胸口，让她感受那里擂鼓般的心跳。蝉翼纱礼服下的皮肤滚烫，仿佛有团火在血管里燃烧。“小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在我的家乡，人们把这种感觉叫做‘一见钟情’。”她的手指微微蜷缩，像受惊的幼蝶，“就是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你，哪怕你会像捏碎露珠一样把它捏碎。”月光忽然被乌云遮住，花园里陷入短暂的黑暗，只有我们掌心相贴的地方，还残留着萤火虫尾翅般的温度。
当第一缕晨光再次照进蚁穴时，我在铺满苔藓的婚床上醒来。小蝶已经起身，正坐在窗边用蛛丝串起露珠串成项链。她的婚纱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露出纤细的腰肢和蝴蝶骨，阳光透过她半透明的翅膀，在墙上投下斑斓的光斑。“醒了？”她转过头来，嘴角还沾着一丝花蜜的甜香，“蚁后说今天要带你去参观我们的地下粮仓，那里有去年秋天储存的月光麦，磨成粉做的糕点会发光哦。”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把刚串好的露珠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蔓延到心底。
我忽然想起昨夜她在我耳边说的悄悄话：“其实我不是普通的蚂蚁姑娘，我是蚁后用晨露和花粉捏成的精灵，没有心跳，也不会流泪。”当时我以为那只是新婚之夜的戏言，此刻看着她在晨光中飞舞的身影，忽然觉得或许是真的——她轻盈得像一片羽毛，笑起来时眼睛里没有人类该有的复杂情绪，只有纯粹的欢喜，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当她忽然踮起脚尖吻我的时候，我分明尝到了眼泪的咸味——那是从她眼角滑落的，一滴沾着金粉的泪珠，落在我的唇上，像颗融化的星星。
“走吧，我的新郎。”她拉起我的手，掌心的温度真实得让人心安，“今天的阳光这么好，我们该去看看属于我们的王国了。”当我们并肩穿过洒满晨光的长廊时，两侧的工蚁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用触角向我们行礼，它们的眼睛里闪烁着祝福的光芒。我低头看着小蝶飘动的婚纱裙摆，忽然明白这场突如其来的婚礼或许不是意外——在这个由触角和信息素构成的王国里，爱从来不需要语言来证明，只需要两颗心在黑暗中互相寻找时，发出的那声微弱却坚定的共鸣。就像此刻，她指尖传来的温度，比任何誓言都更能证明，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