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愈烈，卷着羽山隘口特有的、混合着沼泽腐殖质与血腥气的刺鼻味道，扑打在每一个宋军士卒的脸上。七日七夜的非人跋涉，耗尽了大半体力，更消磨了不少锐气，而前方那座灯火通明、扼守唯一出路的金军营寨，则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刚刚因望见山东山影而燃起的微弱希望。
绝望，如同沼泽底部泛起的毒泡，在沉默的行军队列中无声蔓延。许多士兵拄着兵器，大口喘息，眼神涣散，望着那寨栅后隐约晃动的金军身影，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强攻？以疲惫之师，仰攻据险而守的敌军，无异于自杀。后退？那片吞噬了同伴的死亡沼泽，绝无可能再走一遍。
陆明远站在队伍最前方，山文甲上沾满泥点与草屑，但他挺直的脊梁如同身后羽山的主峰，未曾有丝毫弯曲。他没有立刻下达命令，而是缓缓踱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麾下这些追随他深入绝境的儿郎。他看到了一张张年轻却写满风霜与疲惫的脸，看到了他们眼中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恐惧交织出的复杂光芒。
他忽然停下脚步，在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嘴唇冻得发紫的小卒面前蹲下。那小卒腿上有一道被沼泽利石划开的口子，虽然简单包扎过，但渗出的血迹已在寒冷的空气中凝固发黑。
“疼吗？”陆明远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与他平日里治军的严厉截然不同。
小卒受宠若惊，想要站起来，却被陆明远按住肩膀。“回……回将军，不，不疼！”他声音带着颤抖。
陆明远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赵琰所赠的锦囊，倒出一些白色药粉，亲自为他重新清理伤口，敷上药粉，又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带着一种与战场杀伐格格不入的专注。
“我年少时，曾随一位山中隐士学医。”陆明远一边包扎，一边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入周围士卒的耳中。“那时想的，是悬壶济世，活人无数。觉得刀兵一起，便是生灵涂炭，非仁者所为。”
他包扎完毕，拍了拍小卒的肩膀，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越来越多汇聚过来的士兵。“后来，金贼南下，我亲眼所见，汴梁城外，尸骸塞川，黄河之水为之赤！我亲眼所见，昔日同窗好友，阖家老小，死于屠刀之下！我亲眼所见，北地遗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犹自望南而拜，盼王师北定！”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悲愤与力量，在寒冷的夜空中激荡。
“那时我才明白，这世间，有些病，非药石所能医！有些痛，非仁心所能抚！金虏之患，便是这神州沉疴，非以铁与火，不能荡涤！非以血与剑，不能雪耻！”
他猛地拔出腰间天子剑，剑锋直指那座金军营寨，声音如同炸雷，轰响在每一个士卒的心头：“今日，我等已无退路！身后是死地，前方，是阻我王师、屠我同胞之仇寇！你们告诉我，是像个懦夫一样，饿死、冻死、烂死在这沼泽边上，让金贼踩着我们的尸骨嘲笑大宋无人？还是握紧你们手中的刀，随我——杀出一条血路，用金虏的鲜血，染红我大宋的战旗，告诉那些还在山东苦苦等待的义士同胞，王师——来了！”
“杀！杀！杀！”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火山喷发，压抑已久的愤怒、求生的欲望、被点燃的血性，化作震耳欲聋的怒吼！那一张张原本疲惫麻木的脸，此刻涨得通红，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就连那个腿部受伤的小卒，也挣扎着站起，死死攥住了手中的长矛。
军心可用！
陆明远眼中寒光爆射，再无半分犹豫。“传令！休整至子时！弓弩手占据两侧制高点，压制寨墙！敢战士随我，正面破栅！此战，有进无退！”
子时，月黑风高，正是杀人夜。
金军营寨中，大部分士兵已然入睡，只有哨塔上和巡逻队还强打着精神。他们接到命令在此设卡，防备可能有小股宋军渗透，但内心深处，并不太相信真有宋军能从那片传说中有进无出的羽山沼泽钻出来。连续几天的平静，更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突然！
“咻咻咻——！”
凄厉的破空声撕裂夜空！来自两侧山脊的宋军弩手，射出了第一波致命的箭雨！措手不及的金军哨兵惨叫着从哨塔上栽落，巡逻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射得人仰马翻！
“敌袭！敌袭！”警锣仓皇响起，营寨内瞬间炸锅。
而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时刻，营寨正面的黑暗中，响起了如同闷雷般的战鼓和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杀——！”
陆明远一马当先，身先士卒！他放弃了战马，手持一面巨盾，亲自扛着临时砍伐、前端削尖的撞木，冲向寨门！身后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宋军敢死之士！
“挡住！快放箭！扔滚木！”寨墙上的金军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箭矢如雨点般落下，钉在盾牌上、甲胄上，发出夺夺的闷响。不断有宋军士兵中箭倒地，但后面的人立刻填补上空缺，眼神狂热，步伐坚定，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与死亡！
“嘭！嘭！嘭！”沉重的撞木，在陆明远和数名壮硕士卒的合力下，一次次猛烈撞击着并不算十分坚固的寨门。木屑飞溅，门闩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
一名金军百夫长试图组织长枪手从寨门缝隙中向外捅刺，陆明远眼神一厉，猛地侧身，避开刺来的长枪，左手闪电般探出，竟精准地抓住了枪杆！他早年学医，对人体结构、发力技巧了如指掌，这一抓一拽，蕴含着巧劲，那金军百夫长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长枪脱手，整个人被带得向前一个趔趄！
“死！”陆明远右手长剑如毒蛇出洞，顺着那瞬间的空隙，直刺而入，精准地洞穿了对方的咽喉！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巨响，饱受摧残的寨门终于被撞开！
“破门了！杀进去！”宋军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灌入金军营寨！
接下来的战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被从睡梦中惊醒、仓促应战的金军，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而杀红了眼的宋军，则将这些天在沼泽中积累的恐惧、压抑、愤怒，尽数倾泻在这些倒霉的金军头上。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垂死者的哀嚎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
陆明远如同战神，在乱军中左冲右突，剑下无一合之将。他不仅剑术狠辣，更可怕的是他对战局的精准把握。他总能出现在战况最激烈、最需要支撑的地方，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不倒的旗帜，激励着所有宋军士卒奋勇向前。
战斗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结束了。两个谋克的金军，除了极少数趁乱逃脱，大部分被歼灭在营寨之中。宋军也付出了数百人的伤亡，但相比于全军覆没的危机，这代价完全可以接受。
站在遍地尸骸、火光冲天的金军营寨中央，陆明远拄着长剑，微微喘息。汗水、血水、泥水混合在一起，从他刚毅的脸颊滑落。他望着东方那片终于摆脱了沼泽阴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隐约显出轮廓的山东大地，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羽山，闯过来了！
“清点伤亡，搜集敌军旗帜、印信、干粮，能带走的全部带走！重伤员……集中到营帐，留下药物和部分口粮，我们……继续前进！”陆明远的命令依旧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残酷。但他知道，停下来就是死，只有不断向前，才能为那些留下的伤员，搏得一线生机。
当第一缕曙光刺破黑暗，照亮这片刚刚经历血战的土地时，这支减员至一万四千余人、却士气如虹的宋军孤旅，再次踏上了征程。他们的目标，直指山东腹地，直指那个传说中的义军首领——李全。
而几乎在陆明远踏出羽山隘口的同一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皇宫，以及坐镇楚州苦苦支撑的永宁公主，都尚未得知这决定命运转折的关键一役。
临安福宁殿，赵瑗面对着朝堂之上愈发汹涌的暗流。史弥远等人虽不敢再明着反对北伐，但以“粮饷不继”、“民力已疲”、“当巩固现有战果”为由，要求收缩战线的呼声越来越高。甚至有人开始隐晦地指责陆明远“浪战”、“孤军冒进”，将最后的本钱置于险地。
赵瑗顶着巨大的压力，一方面严词驳斥，另一方面，心中何尝不焦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陆明远此行的重要性，也比任何人都担心那支孤军的命运。每一封来自楚州、没有陆明远确切消息的军报，都像一把小刀，在他心头剐过。
楚州帅府，赵琰的日子同样不好过。完颜匡似乎察觉到了楚州内部的空虚与压力，加大了对周边地区的骚扰，甚至派细作在城内散播谣言，称陆明远所部已在羽山全军覆没，意图动摇军心民心。赵琰以铁腕手段镇压谣言，整饬防务，协调后勤，几乎耗尽了心力。她时常站在城头，望向西北，那个方向毫无音讯，只有无尽的寒风与令人窒息的等待。
时间，在焦虑与期盼中，又过去了数日。
陆明远率部进入山东后，行动更加谨慎。他避开大的州县，专走山间小路，依靠早年学医时积累的草药知识和野外生存能力，解决部分补给问题，同时不断派出哨探，寻找李全义军的踪迹。
然而，山东的局面比预想的更复杂。金国在此统治多年，根基深厚，并非所有汉人都心向故宋。李全的义军行踪飘忽，时而传来在某处大破金军的消息，时而又销声匿迹，仿佛人间蒸发。
直到他们进入益都府地界，在一处名为“黑风峪”的山谷中，终于与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遭遇。对方服装杂乱，武器不一，但彪悍之气十足，看到宋军旗帜，并未立刻攻击，而是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前方可是李全李头领的部下？”陆明远示意军队停止前进，独自策马向前数步，高声喊道。
对方阵中一阵骚动，一名头裹红巾、身材魁梧的汉子越众而出，打量着陆明远和他身后虽然疲惫却军容严整的宋军，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你们是……南边的官兵？”
“大宋淮东制置使，陆明远！”陆明远朗声道，“奉天子诏，特来山东，与李头领共商抗金大计！此为凭证！”他示意亲兵举起从羽山金军营寨中缴获的、代表完颜匡所部的将领印信和旗帜。
那红巾汉子仔细查验了印信旗帜，又上下打量了陆明远许久，脸上的戒备之色稍减，但并未完全消除。“陆制置使？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羽山那边……”
“羽山守军，已被我部全歼。”陆明远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红巾汉子和他身后的义军闻言，皆尽骇然！羽山天险，金军设卡，他们早有耳闻，本以为宋军绝无可能通过，没想到……竟然被眼前这位看似儒雅的将军，直接踏平了！
“哈哈哈！好！好！果然是王师！”红巾汉子突然放声大笑，抱拳行礼，“在下刘庆福，李大哥麾下前军统领！陆将军，请随我来，李大哥就在山中大寨！”
至此，陆明远这支深入敌后的孤军，终于与山东本土最大的抗金力量——李全义军，成功会师！一把致命的尖刀，已然抵近了金国看似稳固的统治腹地！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向四方，必将在这寒冷的冬季，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北中国的巨大风暴！而临安的赵瑗与楚州的赵琰，也即将收到这足以扭转乾坤的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