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卫,东市。
这里是林望专门为瓦剌人开辟的贸易区。
一排排简易的帐篷和板房,构成了临时的集市。
空气中弥漫着羊膻味、劣质烟草味和汉家商贩的叫卖声,显得热闹而混乱。
阿古拉派来的“学习商队”就被安置在这里。
领队的,是一个名叫塔纳的瓦剌中年人。他看起来其貌不扬,眼神却像草原上的狼一般,冷静而敏锐。
他带着十几个族人,名义上是来学习如何与汉人做生意,实际上,每个人都是阿古拉精挑细选的间谍。
然而,几天下来,塔纳感到的只有深深的挫败。
这座城市,就像一只披着铠甲的刺猬,无懈可击。
贸易区被高高的木栅栏围着,只有两个出口,日夜有兵士把守。
这些兵士看起来懒懒散散,但塔纳注意到,他们的眼神总是在不经意间扫过每一个人,站位之间,隐隐构成了交叉的火力网。
他的一名手下,试图用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去贿赂一名哨兵,想打探一下城西工坊区的消息。那哨兵面无表情地收下玉,转身就交给了上级。半个时辰后,一名军官带着人过来,当众宣布那名瓦剌人“意图贿赂边军,扰乱市场秩序”,不但没收了白玉,还罚了他们十头羊。
另一名身手敏捷的族人,在深夜试图翻越栅栏,潜入城区。
可他在黑暗中兜兜转转,总会“偶遇”一队打着哈欠巡逻的士兵,客气地将他“请”回贸易区。折腾了一夜,他连东市的范围都没能走出去。
塔纳明白,他们被圈禁了。林望用贸易这个甜美的诱饵,将他们关进了一个精致的笼子。
刺探核心机密,已经毫无可能。
塔纳改变了策略。
他不再试图潜入,而是开始仔细观察哈密卫本身。
这一观察,让他发现了更令他心惊肉跳的事情。
这座城市,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生长”。
每天,都有大量的劳工,推着独轮车,将一种灰色的粉末运到城墙下,或是新规划的道路上。
他们将粉末与沙石、水混合在一起,搅拌成灰色的泥浆,然后灌入木板做成的模子里。
一天之后,拆掉木板,那灰色的泥浆,就变成了一种比青砖还要坚硬的物质。
工人们用这种方法,正在加固原有的土坯城墙,修建新的、高达三丈的碉楼,铺设平坦宽阔的道路。
塔纳亲眼看到,一块刚刚凝固的灰色“石头”,三四个壮汉用铁锤轮番猛砸,也只能砸出几个白点。其坚固程度,远超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建筑材料。
他可以想象,如果哈密卫所有的城墙都换成这种东西,那将是一座什么样的钢铁堡垒。
别说骑兵,就算把草原上所有的勇士都填进去,也未必能啃下一块砖。
这灰色的粉末,其战略价值,丝毫不亚于那种会爆炸的“震天雷”!
必须把它弄到手!
塔纳放弃了那些精明的族人,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汉人劳工。
这些人和那些精锐士兵不同,他们眼神麻木,衣衫褴褛,干着最苦最累的活。
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底层,是这堵墙上最有可能松动的砖。
他盯上了一个叫李四的年轻人。
李四面黄肌瘦,干活时总带着一股怨气,显然不是哈密卫的“嫡系”。
塔纳没有急于接触。
他花了三天时间,每天都“恰好”在李四收工的路上,与他相遇。
第一次,他递过去一个水囊。
第二次,他分享了一块烤肉。
第三次,两人已经能坐在一起,用蹩脚的汉语,抱怨几句工头的刻薄和活计的繁重。
第四天傍晚,塔纳将李四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李兄弟,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富贵险中求’。”塔纳的声音压得很低。
李四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塔纳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金子。在昏暗的暮色中,那块金子发出的光芒,瞬间刺痛了李四的眼睛。
“我不要你做任何危险的事。”塔纳缓缓说道,“我只想,要一小袋你们工地上用的那种灰色粉末。我的家乡土地贫瘠,我想带一点你们这儿的‘神土’回去,看看能不能让草原长出庄稼。就这么简单。”
这个理由蹩脚至极,但李四根本没有去听。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块金子吸引了。
这块金子,足够他在内地买上几十亩地,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辈子。他再也不用在这该死的戈壁滩上吃沙子了。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知道这东西是军管物资,被发现了就是死罪。可是……
“就一小袋?”李四的声音在发颤。
“就一小袋。”塔纳将金子塞进他的手里,“我只要粉末,不要你的命。”
巨大的诱惑,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
李四狠狠地一咬牙,将金子揣进怀里,低声说:“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里等我。”
第二天,同样的地点,李四像个幽灵一样出现。
他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扔给塔纳,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塔纳打开布袋,借着月光,看到了那熟悉的灰色粉末。他用手指捻了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石灰的腥气。
他成功了。
虽然没有得到震天雷的秘密,但他得到了建造那座恐怖堡垒的基石。
他小心翼翼地将布袋贴身藏好,眼中闪烁着如释重负和嗜血的兴奋。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遥远的北方草原上,一座同样坚不可摧的瓦剌雄城,正在拔地而起。
几乎在同一时间,指挥使府。
周秃子正在向林望汇报:“将军,城东外围工地的一个叫李四的劳工,今天领了工钱,说是老娘病重,要回乡,带着一家人走了。”
林望正对着一盏玻璃油灯,专心致志地打磨着两块小小的凸透镜,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走了?”
“走了。账房查过了,他家是流民,在哈密卫也没什么根基,手续都办妥了。”
林望放下手中的镜片,走到窗边,目光投向东市的方向。
那里的帐篷,在夜色中像一排排沉默的坟包。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也好。鱼饵撒出去,总得有鱼咬钩才热闹。不然,阿古拉大汗远道而来,空着手回去,岂不是显得我们哈密卫,待客不周?”
周秃子一头雾水,不明白将军在说什么胡话。
林望却没有解释,他重新坐回灯下,拿起那两块镜片,继续着自己手里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