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卫的天,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绸缎。
一只灰色的信鸽,从东方的天际线出现,像一个疲惫的信使,翅膀上还带着京城的风霜。它盘旋了一圈,精准地落在了指挥使司的房檐上。
影子从阴影里现身,取下鸽子腿上的小竹管。
片刻之后,林望的书房里。
他展开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纸,上面的字小如蝇头。
信是孙隆在离开京城前,由影子的人发出的。内容详尽,将西苑暖阁里发生的一切,描绘得活灵活现。
高拱的慷慨陈词。
严卯的得意反击。
徐阶的老谋深算。
严世藩的嚣张跋扈。
最后,是那道决定一切的圣旨。
林望看完,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卷曲,变黑,最后化为一撮灰烬。
一切,尽在掌握。
张猛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嗓门洪亮。
“头儿!大捷!京城大捷啊!”
他手里挥舞着另一份刚传来的简报,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咱们赢了!把那帮耍笔杆子的,耍得团团转!”
林望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赢了?”
“那当然!”张猛一拍胸脯,“裕王殿下得了赏,那帮想害咱们的,吃了瘪!这不是赢了是啥?”
林望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
张猛觉得有些奇怪,头儿的反应太平淡了。这不像他的风格。
“头儿,你不高兴?”
林望吹了吹滚烫的茶水。
“高兴什么?钱送出去了,人也得罪光了。高兴我们成了京城所有人的眼中钉?”
张猛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挠了挠头,想不明白。
“可、可咱们不是有陛下撑腰吗?”
林望喝了口茶,没再理他。
有些道理,跟张猛是说不通的。
他需要的是一把刀,而不是一个谋士。
“传令下去,今晚全体加餐,有酒有肉。”
“好嘞!”
一听到这个,张猛又高兴起来,屁颠屁颠地跑出去传令了。
林望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走到窗边,望向裕王府的方向。
现在,该去安抚一下那位真正坐立不安的王爷了。
……
裕王府。
气氛与外面的欢腾截然不同。
小太监李芳,正手舞足蹈地跟裕王朱载墎说着京城传来的消息。
“殿下!您真是神机妙算!”
“奴才听说,当时那场面,徐阁老和严阁老的脸都绿了!”
“陛下还赏了您玉如意!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啊!”
朱载墎坐在椅子上,手里摩挲着一个茶杯,脸色却有些发白。
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都得罪了。”他喃喃自语,“我们把他们都得罪了。”
李芳的笑容停住了。
“殿下,您说什么呢?”
朱载墎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徐阶是我的老师,严嵩权倾朝野。现在,他们两派都恨不得吃了我。”
“以后在京城,他们还不知要怎么给我使绊子。”
“父皇……父皇只是利用我敲打他们。等用完了,我怎么办?”
他越想越怕,手心全是冷汗。
他感觉自己不是赢了,而是走上了一条更危险的独木桥。
下面,是万丈深渊。
“殿下,林指挥使求见。”门外传来通报。
“快请!”
朱载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站了起来。
林望走进来,看到的就是一副六神无主模样的裕王。
“殿下似乎有心事?”林望明知故问。
“林望!”朱载墎快步走上前,拉住他的袖子。
“我们闯大祸了!”
他把刚才的担忧,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林望静静地听着。
等他说完,林望才不紧不慢地把他按回椅子上。
“殿下,您先喝口水。”
朱载墎端起茶杯,手还在抖。
林望笑了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殿下,您下过棋吗?”
“下……下过一点。”
“那您说,在棋盘上,什么样的棋子最安全?”
朱载墎想了想,不确定地回答。
“是那些待在角落里,没人注意的棋子?”
林望摇了摇头。
“不。”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最安全的,是那个最有用的棋子。”
“最有用的?“
朱载墎不解。
“没错。”林望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一个角落里的兵,丢了就丢了,下棋的人眼都不会眨一下。”
“可一个过了河,能直捣黄龙的‘车’,谁舍得轻易丢掉?”
林望指了指东方,京城的方向。
“徐阶和严嵩,他们是棋手。以前,您在他们眼里,就是那个角落里的兵,无足轻重。”
“他们想用您的时候,就往前拱一步。不想用的时候,就扔在那不管。”
“但现在不一样了。”
林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
“您通过这件事,向真正的棋手——也就是陛下,证明了您的价值。”
“您现在,是陛下手里的一枚关键棋子。一枚可以直接威胁到徐阶和严嵩的棋子。”
“他们恨您,怕您,但他们敢动您吗?”
林望冷笑一声。
“动您,就是打陛下的脸。他们还没这个胆子。”
“他们不仅不敢动您,还得供着您,捧着您。因为他们也想把您这枚棋子,抓到自己手里。”
朱载墎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他感觉一扇新的大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可……可是……”他还想说什么。
林望打断了他。
“殿下,您要记住。京城的风光,都是假的。他们今天能捧您上天,明天就能把您踩进泥里。”
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我们的根,在这里。在哈密。”
“哈密的工坊,哈密的玄甲军,哈密的钢铁和火枪,这些才是真的。”
“只要这些东西在,只要我们能给陛下带来源源不断的利益,我们就永远是那枚最有用的棋子。”
“至于徐阶和严嵩……”
林望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只是笼子里的老虎。看起来吓人,但只要陛下不松链子,他们就永远咬不到我们。”
朱载墎看着林望,心中的恐惧和迷茫,正在一点点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好像明白了。
与其在京城那个泥潭里,小心翼翼地讨好所有人,不如在哈密,把自己打造成一把谁都无法忽视的利剑。
“我明白了。”
朱载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重新坐直了身体,腰杆挺得笔直。
那一瞬间,他身上,终于有了一丝未来君主的影子。
林望满意地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
这位王爷虽然软弱,但不蠢。
这就够了。
“殿下,京城的胜利只是一个开始。”
林望说道。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哈密,需要更多的人,更多的资源。”
“我会尽快拿出一个方案。”
“好!放手去做。一切有我。”
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肯定的语气,对林望说出这句话。
林望笑了。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和这位裕王殿下,才算是真正绑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