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密卫的城墙上,裕王朱载墎的手,紧紧抓着冰冷的墙砖。
他身后,长史李芳和太监孙隆,也是一脸的目瞪口呆。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色的长龙。
那条龙,蠕动得极其缓慢。
由无数的人,无数的车辆,无数的牲畜组成。
队伍的最前方,是黑色的玄甲军。
他们沉默地行进,步伐整齐得像一个人。
阳光照在他们黑色的铠甲和头盔上,不反光,只是吸收了所有的光线。
像一个移动的黑洞。
队伍的中间,是数不清的大车。
车上,坐满了妇孺和工匠。
他们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神却不是麻木的。
而是一种混杂着茫然,忐忑,还有一丝期盼的复杂光芒。
队伍的两翼和后方,是那些被收编的青壮。
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手里拿着简陋的武器。
但也在玄甲军老兵的弹压下,努力维持着队形。
延绵数里,不见首尾。
“殿下……这……这……”
李芳的嘴唇在哆嗦,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词穷了。
他读过史书,知道什么叫“席卷天下”。
可书上的文字,哪有眼前这一幕来得震撼。
“林望……他不是去剿匪的。”
裕王喃喃自语。
“他是去把河南,搬了一小半回来。”
孙隆在旁边,谄媚地笑着,声音尖细。
“殿下洪福齐天,林都督才能有此神威啊。”
裕王没有理他。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力量。
不是他作为亲王的身份,不是父皇偶尔的恩宠。
而是这种,看得见,摸得着,能把山河都改变颜色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这种力量,让他心潮澎湃。
也让他,感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恐惧。
城门大开。
林望骑着马,缓缓行至城下。
他抬头,看到了城墙上的裕王。
他翻身下马,对着城墙,遥遥一拱手。
没有下跪,没有高呼。
就像两个朋友,在打一个招呼。
裕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
“开城门,迎林都督,凯旋!”
他亲自走下城楼。
这是他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迎接一位得胜归来的将军。
指挥使府里,没有庆功宴。
只有一张巨大的沙盘,和几个行色匆匆的文吏。
“张猛。”
“末将在!”
张猛大步走进来,他看着林望,眼睛里全是崇拜。
“城外西北角,新的居民区,建好了吗?”
“回大人,按您的图纸,第一批三百套院子,都建好了。水电……嗯,就是水渠和排污沟,也都通了。”
“很好。所有工匠和家属,按户籍册,直接分房入住。”
“从今天起,成立‘哈密户籍司’,所有新来的人,三天之内,必须登记入册,领取身份牌。”
“是!”
“李过。”
“在。”
李过走了进来。
他换上了一身玄甲军的普通军服,剃了头,刮了胡子。
整个人,少了几分匪气,多了几分沉郁。
“你的‘第一协’,就是那些新收编的青壮。给你三个月时间。”
林望指着沙盘上的一片区域。
“把他们练出来。我不要花架子,我要他们能上战场,能杀人。”
李过看着林望,眼神复杂。
这几天,他见识了太多。
玄甲军的训练,后勤,纪律。
每一样,都颠覆了他过去十几年在边军的认知。
他以为自己带兵很严。
可跟玄-甲-军一比,他的队伍,就是一群拿着武器的叫花子。
“大人放心。”
李过低下了头。
“我懂怎么把一群新兵蛋子,变成老兵油子。”
“很好。”
林望点点头。
“你的职位,是玄甲军第一协的协统。但我不给你配副手。”
“你的副手,要从你带出来的兵里,自己选。”
李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他明白了。
林望不只是在用他。
还在给他机会,让他重新建立自己的班底。
“谢大人!”
这一次,李过的声音,真心实意。
“沈炼。”
林望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沈炼拱了拱手。
他这一路,话很少。
他只是在看,在记。
看得越多,他心里的震惊就越深。
林望的手段,已经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
那不是一个将军,更像一个……开国者。
“沈大人,你得帮我个忙。”林望笑了笑。
“林都督请讲。”
“我需要你,以锦衣卫的名义,帮我审一批人。”
林望的笑容,有些冷。
“那些从河南带来的,不肯好好干活,还想在背地里煽风点火的刺头。”
“我不杀他们。”
“你把他们,都送到矿上去。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沈炼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知道,林望这是在借他的手,立威。
也是在把他,更深地绑上自己的战车。
他能拒绝吗?
他看着林望平静的眼神,知道自己拒绝不了。
“分内之事。”沈炼低声回答。
裕王走进来的时候,林望刚刚分派完所有的任务。
整个指挥使府,像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
无数的命令,从这个小小的房间发出。
然后,数万人的吃喝拉撒,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林……都督。”
裕王开口,还有些不习惯这个新的称呼。
林望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殿下。”林望的语气,还和以前一样。
“你……你真的做到了。”
裕王看着窗外,远处,新居民区的方向,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我只是把他们,从一个火坑,拉到了另一个地方。”
林望淡淡地说。
“能不能活下去,活得好不好,还要看他们自己。”
“也看我们,能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裕王沉默了。
他知道,林望说的“我们”,指的是谁。
“京城那边,父皇……真的会容忍我们这么做吗?”
裕王说出了心底最深的忧虑。
哈密的实力,扩张得太快了。
快到让他这个名义上的主人,都感到害怕。
“殿下,你要明白一件事。”
林望走到他面前。
“皇上需要的,不是一个听话的儿子,也不是一个仁德的太子。”
“他需要的,是一把刀。”
“一把能帮他,砍掉那些他不方便亲自动手去砍的人和事的刀。”
林望的目光,锐利如刀。
“以前,严嵩是这把刀。后来,徐阶也想当这把刀。”
“现在,这把刀,是我们。”
“只要我们还有用,只要我们能为皇上解决麻烦,创造利益。”
“我们就是安全的。”
“那……要是有一天,我们没用了呢?”裕王问。
“那就让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林望的回答,斩钉截铁。
“殿下,您现在要做的,不是担心。”
“而是要习惯。”
“习惯拥有这样的力量,习惯去使用它。”
林望指着窗外那片勃勃生机的土地。
“这里,就是您的根基。”
“京城的风雨再大,只要根基还在,我们就倒不了。”
裕王看着林望,久久没有说话。
他发现,自己对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都督,愈发看不透了。
但他知道,林望说的是对的。
从他被父皇赶出京城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退路了。
要么,在哈密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烂掉。
要么,就跟着林望,走出一条谁也想不到的路。
当天晚上。
李过走进了玄甲军第一协的营地。
数千名新兵,刚刚领到自己的铺盖和碗筷。
他们挤在崭新的营房里,脸上是安顿下来的轻松。
还有对未来的迷茫。
李过站在他们面前,一言不发。
他只是解开了自己的上衣。
露出了身上,那纵横交错,像蜈蚣一样趴着的伤疤。
有刀伤,有箭伤,有鞭伤。
“这些,是大明的官军,留给我的。”
李过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我以前,也跟你们一样,想活下去,想活得像个人。”
“我反了。”
“结果,我带着十万人,活得连狗都不如。”
所有新兵,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看着李过身上的伤疤,眼神里,有同情,有敬畏。
“现在,林都督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李过重新穿好衣服。
“在这里,只要你肯卖命,就能吃饱饭,就能分到地,就能让你的家人,挺起腰杆做人。”
“但这个机会,不是白给的。”
他走到一个看起来最强壮的新兵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大人,俺叫王大牛。”
“想当人上人吗?”李过问。
王大牛愣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
“想!”
“好。”
李过一拳,狠狠地打在了王大牛的肚子上。
王大牛惨叫一声,捂着肚子,像虾米一样弓下了身子。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阎王爷。”
李过的眼神,变得狰狞而疯狂。
“我会往死里操练你们。”
“受不了的,可以滚。”
“能活下来的,我保证,你们以后,再也不用跪着活!”
他看着倒在地上的王大牛。
“站起来!”
王大牛咬着牙,晃晃悠悠地,重新站直了身体。
“很好。”
李过笑了。
“你,就是第一协的第一个什长。”
他转过身,对着所有人,发出了第一道命令。
“全体都有!”
“绕着营地,跑到天亮!”
“跑不动的,没有晚饭!”
黑暗中,数千个年轻的身体,开始移动。
他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他们知道,从今晚开始。
他们的人生,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