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管道并非坦途。
它向上倾斜，内部布满粗糙的铆钉和突起的焊接点，空气更加污浊，弥漫着一种过热金属和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
四人几乎是匍匐着向上攀爬，每一次移动都异常艰难，手肘和膝盖很快就被磨得生疼。
身后，那令人不安的嗡鸣声暂时消失了，AI弹幕机器人集群似乎没有选择跟进这条狭窄向上的路径。
但死寂并未带来安宁，反而更像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压抑。
那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竖井入口，如同张开的巨口，依旧散发着冰冷的寒意。
攀爬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一个稍微平坦的检修平台。
林野第一个爬上去，随即转身，用还能发力的左手将顾星澜和随安依次拉上来。
最后是江烁。
四人瘫倒在冰冷的金属平台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黏。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随安瘫成一团，哼哼唧唧地检查着他那屏幕裂得更厉害的平板，嘴里不停咒骂着那些“杀千刀的电子苍蝇”。
顾星澜靠在管壁上，脸色依旧苍白，闭着眼努力平复呼吸，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江烁坐起身，第一时间检查腕上的采撷环。
那两只环体上被【删除】飞刃切割出的凹痕触目惊心，边缘金属翻卷，露出里面烧焦的细小线路。
它们彻底报废了，但刚才格挡那一下，救了他的命。
他尝试着抠了抠那深深嵌入的飞刃碎片，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旁边的林野身上。
林野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瘫倒休息。
他背对着众人，站在平台边缘，面对着管道壁，低着头。
量子匕首已经收回，但他那只完好的左手，却紧紧抓握着垂在身侧的、微微颤抖的右手手腕。
肩膀绷得极紧，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不是管道的老旧铁锈。
是血的味道。
江烁的眉头微微蹙起。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检测着周围信号环境的随安，突然猛地坐直了身体，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卧槽！”
“怎么了？”
江烁立刻转头。
随安指着平板上一个极其隐蔽的后台监控窗口，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刚才……刚才跑得太急，我没关掉之前连接采撷环底层协议的那个监控插件……它……它好像捕捉到了一点残留信号……”
屏幕上，一个波形图正在微弱地跳动，旁边标注着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值：
【情绪波动监测 (来源：λ-3 - 林野)】
【当前估值：38.7%……37.9%……】
【趋势：急速下降中……】
【警报：濒临崩溃阈值！】
λ-3。
是之前AI弹幕攻击时标注林野的代号！
38.7%！而且还在快速下跌！
普通人的情绪值稳定区间通常在60%-80%之间，低于50%已属深度低落，而低于40%……那是极度危险的、可能引发精神彻底崩溃、甚至自我毁灭的临界区域！
江烁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看向林野的背影。
那丝血味，更浓了。
林野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不是体力透支的颤抖，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抑制的痉挛。
他抓握右腕的左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发白，几乎要捏碎自己的骨头。
“……野哥？”
随安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林野没有回应。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紊乱，如同困兽的喘息。
突然，他猛地转过身！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巨大痛苦、暴戾和……绝望的情绪！
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浸湿了碎发，紧紧贴在皮肤上。
嘴角残留着一丝没有擦干净的血迹——他刚才竟然死死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硬生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那只一直垂着的、被左手紧紧抓着的右手，此刻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手指扭曲成一个极其不自然的、仿佛想要用力抓住什么却永远无法再做到的角度。
旧伤在极度的情绪冲击和刚才高强度的战斗下，爆发了。
“情绪值……”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自嘲和疯狂，“……你们也看到了？呵……λ-3……电竞单元λ-3……情绪缺失？”
他猛地抬起那只颤抖不休的右手，举到眼前，像是看着一件陌生而可憎的物体。
“是它缺失了！”
他低吼起来，声音里压抑着无尽的痛苦和愤怒，“是这只手！它废了！它再也打不出完美的Apm（每分钟操作次数），再也完成不了极限微操，再也握不住冠军奖杯！它就是个错误！一个该死的、没用的错误！”
他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冰冷的伪装和压抑。
“你们知道看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一点点烂在手里的感觉吗？！”
他猛地将那只颤抖的手砸向旁边的金属管道壁！
砰！
一声闷响！
鲜血瞬间从他手背上迸溅开来！
“林野！”
江烁和顾星澜同时惊呼，想要上前阻止。
“别过来！”
林野猛地扭头嘶吼，眼神疯狂而混乱，量子匕首的蓝光在他左手中隐隐闪烁，带着极度不稳定的危险气息，“没错！我就是情绪缺失！我他妈早就感觉不到什么狗屁快乐了！只有疼！只有恨！只有这东西时时刻刻提醒我是个废物！”
他再次用受伤的右手疯狂地砸向管壁，仿佛要通过这种自虐的方式来宣泄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砰！砰！
每一声闷响，都让随安平板上的情绪估值向下猛跌一截！
【36.1%……35.0%……33.8%……】
“野哥！别这样！手会彻底废掉的！”
随安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顾星澜捂住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忍。
江烁没有贸然上前，但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林野的崩溃并非仅仅因为旧伤和刚才的战斗，更深层的，是那个AI弹幕攻击精准地戳中了他最核心的创伤——“情绪缺失”、“单元失效”的指控，将他深埋的自我否定和绝望彻底引爆了！
“λ-3……”
江烁忽然开口，声音冷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林野的自虐和嘶吼，“你的代号是λ-3。但给你这个代号的，是它们。”
林野砸向墙壁的动作猛地一滞，血红的眼睛看向江烁。
“它们说你的手是错误，你的情绪是缺失。”
江烁的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他那疯狂的视线，语速平稳而清晰，“但刚才，是这只‘错误’的手握着量子匕首，挡下了大部分攻击。是这种‘缺失’的情绪带来的绝对冷静，让你能第一时间找到突围路线。”
江烁抬起手，指向自己采撷环上那深刻的凹痕：“如果没有你，‘删除’的就不是弹幕，而是我的脑袋。”
他又指向下方深不见底的竖井：“如果没有你，我们根本跳不过来，早就成了下面的废铁。”
“它们给你贴标签，是因为它们害怕。”
江烁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金属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害怕你这只‘错误’的手还能握刀，害怕你这‘缺失’的情绪里，藏着它们无法计算的反抗。”
林野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江烁，那只鲜血淋漓的右手依旧微微颤抖着，但砸向墙壁的动作停了下来。
平台上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随安平板上的情绪估值，下跌的趋势……终于停止了。
艰难地维持在了【32.5%】这个极其危险、但不再继续崩溃的水平。
林野眼中的疯狂和混乱缓缓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至极的空洞。
他靠着管道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左手依然紧紧攥着那只不断滴血的右手手腕，低下头，碎发遮住了他的表情。
只有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低低地从他喉咙里溢出。
情绪值跌破40%。
那层冰冷的、带刺的外壳被彻底撕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从未愈合的伤口。
量子匕首的蓝光，在他左手中无声熄灭。
黑暗的管道里，只剩下血腥味和无声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