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闹钟在五点五十准时炸响时,陆沉正梦见自己在爬梧桐山。
梦里的山阶湿漉漉的,他攥着李若雨的手,鞋底打滑差点摔进山涧,惊醒时额角全是汗。
他摸黑套上运动服,瞥见床头柜上昨晚李若雨塞进来的便签纸。
“梧桐山晨爬计划:
6:00北门集合,带盒饭,穿防滑鞋”,字迹被水笔晕开一点,像她昨晚写完后咬着笔帽的模样。
六点整,陆沉站在男生宿舍楼下。
秋末的晨雾还没散透,路灯在雾里晕成模糊的金球,他哈出的白气裹着寒意往领口钻。
手机震了震,是李若雨的消息:
“我在北门保安亭旁的香樟树下,穿米白色冲锋衣,戴了顶毛绒渔夫帽。”
他跑起来时,运动鞋碾过地面上的银杏果,碎壳发出细碎的声响。
转过图书馆后的林荫道,远远就看见香樟树下那抹米白。
李若雨正踮脚扯帽子上的绒球,发梢沾着雾珠,在晨光里闪着碎钻似的光。
她怀里抱着个竹编食盒,外层裹着保温袋。
另一只手拎着折叠登山杖,金属杖尖在雾里泛着冷光。
“若雨。”
陆沉喘着气冲过去,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
“等我三分钟,我去买热豆浆。”
“不用。”
李若雨把食盒塞进他怀里。
“温着的,还带了姜茶。”
她指了指他脚边。
“你的登山杖我新买的,橡胶防滑套,比你去年那根轻。”
陆沉蹲下身看,登山杖握把处缠着浅粉色的毛线。
是他上周说“握柄有点硌手”时,她翻出织围巾剩下的线,蹲在沙发上绕了半宿的成果。
“若雨。”
他喉结动了动,指尖蹭过毛线。
“你昨晚没睡吧?”
“睡了。”
李若雨仰头笑,渔夫帽上的绒球晃了晃。
“四点半起来做饭,五点收拾完,眯了二十分钟。”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
“倒是你,昨天改论文到两点,爬山没问题吗?”
“没问题。”
陆沉把登山杖往地上一杵,震得晨雾簌簌落。
“我背你上山都行。”
李若雨笑着捶他胸口:
“别逞强,我查过了,前半段是木栈道,平缓得很。”
两人并肩往山上走时,晨雾渐渐散了。
梧桐山的晨雾像层薄纱,裹着松针的清香、泥土的湿润,还有远处山涧传来的叮咚水声。
李若雨的登山杖敲在青石板上,“哒哒”响得规律,陆沉故意落后半步。
看她的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
米白冲锋衣,藏青牛仔裤,毛绒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若雨。”
他突然喊她。
“嗯?”
她回头,发梢扫过他的下巴。
“你看。”
他指着路边的野菊,黄色的小花从石缝里钻出来。
“比你阳台上的还精神。”
李若雨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
“这是野菊吗?我以为是蒲公英。”
“蒲公英有绒毛。”
陆沉也蹲下来,和她并排看花。
“这朵是我上周在植物学课上拍的,老师说叫‘梧桐山特有种’。”
李若雨抬头看他,眼睛里浮着层雾气:
“你连这种小花都记得。”
“我记得所有你说过的话。”
陆沉把她的手套往上拉了拉。
李若雨的耳尖红了。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腹蹭过他眉骨。
她笑着站起来。
“走吧,再磨蹭,盒饭要凉了。”
木栈道走到底,眼前出现段土路。
李若雨的登山杖陷进泥里,陆沉立刻接过她的杖,另一只手虚虚护在她腰后:
“小心泥。”
“不用。”
李若雨反握住他的手。
“这样更稳。”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笔的薄茧,磨过她手背时,像片温暖的砂纸。
两人十指相扣往上走,晨雾彻底散了,阳光透过梧桐叶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金网。
李若雨仰头看叶缝里的光斑,忽然说:
“陆沉,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爬梧桐山,是大二实习那年。”
“和谁?”
“和导师。”
李若雨笑。
“她非说要‘亲近自然才能教好古代文学’,结果爬到一半扭了脚,是我背她下来的。”
“那你现在……”
陆沉故意加重手上的力道。
“是在报仇?”
“才不是。”
李若雨踮脚亲了亲他耳垂。
“是在等你。”
陆沉的脚步顿住。
他望着她眼里的认真,喉结动了动:
“若雨,我……”
“说什么呢。”
李若雨打断他,指了指前面的观景台。
“到了,歇会儿。”
观景台不大,水泥台面铺着防滑垫,边缘围着铁栏杆。
李若雨从食盒里拿出保温桶,先倒了杯姜茶递给他:
“趁热喝,驱寒。”
姜茶里浮着片柠檬,酸甜裹着姜的辛辣,暖得他胃里直冒热气。
他捧着杯子看她开盒饭。
青瓷碗里盛着糖醋排骨,酱汁浓稠得能挂勺;
清炒芥蓝翠生生绿着,上面撒了把白芝麻;
还有碗玉米排骨汤,汤面上飘着几瓣蜜枣。
“你做的?”
他声音发哑。
“嗯。”
李若雨舀了勺汤吹凉。
“早上五点就去早市买的排骨,老板说这是黑猪肋排。”
她夹了块排骨放进他碗里。
“尝尝咸淡。”
陆沉咬了口排骨,酸甜裹着肉香在舌尖炸开。
他抬头看她,晨光里她的睫毛上沾着细汗,像沾了层金粉:
“比食堂阿姨做的还香。”
“那是。”
李若雨得意地挑眉。
“我可是跟着视频学了三晚。”
陆沉放下筷子,伸手抹掉她嘴角的酱汁:
“我若雨做什么都香。”
李若雨的脸腾地红了。
她低头扒饭,筷子却总往他碗里夹:
“多吃点,爬后半程要力气。”
后半程的山路果然陡了些。
陆沉把她的背包抢过来挂在肩上,自己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她:
“跟紧点,别摔着。”
“知道了。”
李若雨扶着路边的野杜鹃,慢慢往上挪。
“陆沉,你看那棵树!”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
是棵老梧桐,树干裂着深浅不一的纹路,枝桠却抽出了新绿的芽。
“应该是百年老树了。”
他说。
“我在校史里见过照片,民国时就有。”
“那我们爬的不是山,是历史。”
李若雨仰头笑。
“等我们老了,再来爬,肯定更有意思。”
“到时候。”
陆沉握紧她的手。
“我推你坐轮椅上来。”
“陆沉!”
李若雨佯装生气。
“说什么呢!”
“我说真的。”
陆沉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等你走不动了,我背你;等你背不动了,我推你;等我老得推不动了……”
“那就我推你。”
李若雨接话。
“反正我们要一起爬很多很多次梧桐山。”
陆沉的喉咙发紧。
他望着她眼里的坚定。
快到山顶时,他们遇见了挑山工。
老人挑着两筐橘子,扁担压得弯成月牙,汗水顺着皱纹往下淌。
李若雨把登山杖递过去:
“爷爷,您歇会儿。”
老人直起腰,接过登山杖当拐杖:
“谢谢闺女。”
他掀开筐盖。
“吃橘子不?自家种的。”
陆沉挑了个最圆的:
“谢谢爷爷。”
老人啃了口橘子,笑得满脸褶子堆起来:
“现在年轻人少见这么有心的。”
他指了指李若雨怀里的饭盒。
“还带吃的,真好。”
“我们就是随便爬爬。”
李若雨低头剥橘子。
“您慢走。”
老人走远后,陆沉把橘子掰成两半:
“甜吗?”
“甜。”
李若雨舔了舔嘴角的汁水。
“比超市买的甜。”
“因为是陌生人给的。”
陆沉说。
“人对陌生人的善意,总是更纯粹。”
李若雨转头看他:
“那你对我呢?”
“比橘子还甜。”
陆沉捏了捏她的脸。
“甜得我每天都想多给你剥几个。”
山顶的风突然大了些。
李若雨裹紧冲锋衣,陆沉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她系上。
是去年冬天他在手工坊织的,歪歪扭扭的针脚,她却宝贝似的戴了一整个冬天。
“冷吗?”
他问。
“不冷。”
李若雨仰头看他。
“有你在,风都是暖的。”
山顶的视野很开阔。
远处能看见城市的轮廓,高楼大厦像积木般挤在一起;
近处是层层叠叠的梧桐林,叶片被风掀起,露出底下斑驳的岩石。
两人靠着铁栏杆坐下,李若雨打开手机拍照:
“陆沉,看这里!”
他凑过去,镜头里是她举着手机的手,和他搭在她肩上的胳膊。
“咔嚓”一声后,她把手机递过来:
“给你拍一张。”
陆沉站在栏杆边,背后是漫山遍野的梧桐,阳光穿过叶缝落在他肩头。
“若雨。”
他说。
“我们拍张合照吧。”
“好。”
李若雨把登山杖立在旁边当支架,举着手机倒计时。
“三、二、一!茄子!”
照片里,两人站在老梧桐旁,李若雨的头歪在他肩上,他的手臂环着她腰。
风掀起她的帽檐,露出几缕碎发,沾着晨露的梧桐叶落在他脚边。
“这张要洗出来。”
李若雨说。
“贴在我书房墙上。”
“好。”
陆沉摸出随身带的拍立得。
“再拍一张。”
第二张里,他捧着她的脸,拇指蹭掉她鼻尖的汗:
“若雨,你今天真好看。”
“油嘴滑舌。”
李若雨笑着拍他手背。
“但……我喜欢。”
下山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
两人走得很慢,李若雨的登山杖敲在石板上,“哒哒”响得像心跳。
陆沉背着两人的背包,汗水浸透了后背,却舍不得让她受一点累。
“陆沉。”
李若雨突然停住脚步。
“你看。”
她指着路边。
只只蓝尾蝶从草丛里飞出来,翅膀上的鳞片闪着幽蓝的光,像撒了把碎星星。
它们绕着两人飞了两圈,又往林子里去了。
“是梧桐凤蝶。”
陆沉说。
“校史里说,只有梧桐山才有这种蝴蝶。”
“它们在欢迎我们。”
李若雨伸出手,蝴蝶停在她指尖,翅膀轻轻扇动。
“好漂亮。”
陆沉掏出手机拍照,镜头里的她眼睛里映着蝴蝶的蓝,比任何宝石都耀眼。
“若雨。”
他说。
“以后我们老了,也来这里看蝴蝶。”
“好。”
李若雨把蝴蝶轻轻放走。
“到时候我坐轮椅,你推我,我们带把藤椅,坐在蝴蝶最多的地方。”
“还要带盒饭。”
陆沉接话。
“糖醋排骨,清炒芥蓝,玉米排骨汤。”
“再加个清蒸鱼。”
李若雨笑着说。
“你上次说想吃。”
“嗯。”
陆沉握紧她的手。
“都听你的。”
回到山脚时,已经十点半。
李若雨的冲锋衣后背沾了汗,头发也乱了,却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
陆沉去买冰镇酸梅汤,回来时看见她正蹲在路边逗流浪猫。
是只三花,瘦得肋骨都看得见。
“若雨。”
他走过去,把酸梅汤递给她。
“别逗了。”
“它好可怜。”
李若雨摸着猫背。
“毛都打结了。”
她抬头看他。
“我们把它带回去吧?”
“不行。”
陆沉蹲下来,和她一起看猫。
“我们住的地方不让养宠物。”
“那……”
李若雨掏出包里的鱼干。
“下次爬山带点吃的,喂它。”
“好。”
陆沉把鱼干放在猫旁边的石头上。
“它肯定会来。”
李若雨笑着站起来,发梢沾了猫毛:
“陆沉,你看它吃了!”
三花猫埋着头啃鱼干,尾巴尖翘得老高。
回学校的公交上,李若雨靠在他肩上打盹。
陆沉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她的手机在腿上震动,是学生发来的消息:
“李教授,今天的《宋词选读》课件发我了吗?”
她迷迷糊糊醒来,看了眼消息,回复:
“稍等,我到办公室就发。”
然后转头看向陆沉。
“几站了?”
“三站。”
陆沉摸了摸她的头。
“睡吧,到了我叫你。”
“不困。”
李若雨搂住他的胳膊。
“和你一起坐公交,比睡觉有意思。”
陆沉低头看她,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把她的睫毛影子投在眼下,像画了层淡墨的妆。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轻声说:
“若雨,我好爱你。”
“我也是。”
李若雨吻了吻他的手背。
“比昨天更爱一点。”
公交到站时,李若雨揉了揉眼睛:
“到教授宿舍了?”
“嗯。”
陆沉拿起她的登山杖和食盒。
“我送你上去。”
“不用。”
李若雨把毛绒渔夫帽扣在他头上。
“你自己回去,中午记得吃饭。”
“知道。”
陆沉把帽子往下压了压,遮住发红的耳尖。
“晚上我来接你,去吃那家你念叨的蟹黄汤包。”
“好。”
李若雨踮脚吻了吻他的嘴角。
“路上小心。”
陆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楼门口。
风掀起他的衣角,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拍立得。
照片上两人的笑容,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回到男生宿舍时,刘杰正光着膀子在阳台打电话:
“陈凡,我跟你说,陆哥昨天又和若雨姐去看电影了……”
陆沉的脚步顿住。
他摸了摸发烫的耳尖,装作没听见。
把登山杖靠在墙角,保温袋里的盒饭还带着余温。
“陆沉!”
刘杰挂了电话,探头看他。
“你脸怎么这么红?”
“热。”
陆沉把保温袋塞进抽屉。
“晚上我要出去。”
“和若雨姐?”
刘杰挤眉弄眼。
“又去哪儿?”
“吃汤包。”
陆沉爬上床,扯过被子盖住脸。
“别多问。”
“切。”
刘杰撇撇嘴。
“神神秘秘的。”
陆沉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摸出手机,翻到和李若雨的聊天记录。
最后一条是她发的“安全到了”,配了张宿舍窗外的照片。
晾衣绳上挂着件米白色冲锋衣,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他盯着照片里的冲锋衣,忽然想起今天在山顶,李若雨说“我们老了也要一起来爬梧桐山”。
他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渍,轻声说:
“若雨,等我们老了,我一定推你来看蝴蝶,给你剥橘子,给你煮糖醋排骨。”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他的承诺。
而此刻,教授宿舍里,李若雨正站在窗前看手机。
她点开相册,翻到那张梧桐山顶的合照,指尖轻轻抚过屏幕里的陆沉。
照片里,他穿着她织的围巾,怀里抱着她,笑得像个孩子。
放下手机时,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
她接起来,是行政助理的声音:
“李教授,明天的学术研讨会,您要的资料我放在您办公桌上了。”
“谢谢。”
李若雨笑着应下。
“对了,帮我把明天的课调到下午,上午我有事。”
“好的。”
助理应着。
“您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
“嗯。”
李若雨望着窗外的梧桐树。
“遇到很重要的人了。”
挂了电话,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只三花猫的玩偶。
是今天在山下买的,填充得软乎乎的。
她把它放在键盘旁,轻声对着猫咪和小金毛说:
“小橘,明天我要和陆沉去吃蟹黄汤包,你要乖乖和小金等我哦。”
窗外的阳光漫进来,落在她的笑脸上。
风掀起桌上的教案,一页页翻过去。
最后停在《全宋词》的某一页,上面用铅笔写着: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是她今天在山顶,看着陆沉的侧影时,突然想起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