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滂沱汹涌。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群永城饱经风霜的城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与呼啸的风声交织,如同无数冤魂在黑暗中的呜咽与叩击。
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垂,将星月之光彻底隔绝,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唯有城头那护城大阵的光幕,在连绵雨水中顽强地散发着朦胧而坚韧的灵光,成为这片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屏障,却也显得格外孤立无援。
城东百里外,一处被天然山势半环抱的隐秘山谷内,风雨声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隔绝在外。数道身影静静矗立,气息晦涩,与这死寂的山谷融为一体。
为首者,身披一件色泽暗沉、仿佛由干涸血液浸染而成的长袍,面容深深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下,仅能从其偶尔抬眼的瞬间,窥见一双精光内蕴、深处却翻涌着残忍与暴戾的眸子。
其周身自然散发的灵压,虽刻意收敛,仍如潜藏的火山,金丹初期的境界!此人,正是此番血邪教攻打群永城的最高主事者——长老厉血河。
他身后,二十六名筑基期修士如同石雕般肃立,再往后,是百余名炼气后期弟子,人人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周身萦绕的煞气与山谷的死寂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
一道微不可察的血色流光,悄无声息地穿透厚重雨幕,精准地落入厉血河摊开的掌心,化作一枚正在微微震颤的奇异符箓。
他神识沉入其中,片刻后,兜帽下传来一声低沉沙哑、仿佛砂纸摩擦般的轻笑。
“呵……做的不错。方圆五十万里内,所有可能让玉华门快速驰援此地的传送阵,已悉数清理干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丹修士特有的威严,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邪修的神魂之中,“那群自诩正道的家伙,短时间内是别想踏足此地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岩壁与无尽的雨幕,落在了远方那座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灵光,如同海中孤岛般的城池。
“时候到了。”厉血河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依计行事,攻城!西坊之内,我们的人会同时动手。里外夹击,我要这层龟壳,以最快的速度碎裂!”
“谨遵长老法旨!”
身后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压抑却带着沸腾的杀意,眼中血光大盛,仿佛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饿狼。
下一刻,厉血河身形微动,已化作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淡薄血影,率先向着群永城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掠去。
其余血邪教修士紧随其后,百多道身影在滂沱大雨的天然掩护下,如同决堤的暗流,沉默而迅疾地涌向他们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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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灿撑起的隔雨光罩下,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绝望的悲伤。阿羽的哭声早已从最初撕心裂肺的嚎啕,变成了耗尽所有力气后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他小小的身子紧紧蜷缩在爷爷那已然失去所有温度的躯体旁,单薄的肩膀不住地颤抖,仿佛要将灵魂都随着泪水一并流淌出来。
洛灿沉默地立于一旁,雨水顺着灵力护罩光滑的表面不断滑落,汇成细流。他看着眼前这幕人间惨剧,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修仙之路,步步荆棘,弱肉强食的法则他早已刻入骨髓,但每一次亲眼目睹这最直接的生离死别,心湖仍难免被投下石子,漾开涟漪。
肩头的银璃似乎因为之前的消耗过大,依旧蜷缩着沉睡着,对下方弥漫的悲痛毫无所觉。
直到阿羽的呜咽声渐渐低微下去,最终只剩下因过度悲伤而导致的、无意识的生理性抽搐时,洛灿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蹲下身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
“人死不能复生。让你爷爷入土为安吧。”
阿羽抬起那张被泪水和泥污糊满的小脸,眼神空洞而茫然地望着洛灿,巨大的打击似乎抽空了他所有的神智,只剩下本能的悲伤。
洛灿不再多言,伸手虚引,一股柔和的灵力托起老者的遗体,小心地将其纳入一个空的储物袋中。
看到爷爷的身体凭空消失,阿羽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眼睛猛地向上一翻,竟是心神激荡之下,直接昏迷了过去。
洛灿伸手扶住他软倒的轻飘飘的小身子,触手之处一片冰凉。
他摇了摇头,正欲将这可怜的孩子抱起,先行返回那处租住的小院再从长计议。
然而,就在他俯身的刹那——
“嗡——!!!”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猛地从城池中心的方向传来!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了这座古老城池的心脏上!
紧接着,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清晰的、令人不安的震颤!
洛灿霍然抬头,只见原本笼罩全城、稳定运行的护城大阵光幕,此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骤然掀起了剧烈的、不规则的波纹!
光幕上灵光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尤其是西坊区域的上空,那原本柔和的光芒竟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边缘处甚至开始变得模糊、稀薄,仿佛下一刻就要不堪重负,彻底崩碎!
“敌袭!是敌袭!”
“阵法…阵法要撑不住了!”
几乎在阵法发生异动的同一时间,原本在雨夜中还算沉寂的西坊,如同被点燃的火药库,瞬间炸开了锅!
无数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尖叫声、哭嚎声从四面八方的屋舍巷道中迸发出来,与越来越密集的雨声混杂在一起,谱成了一曲混乱的交响。
紧接着,让洛灿心头彻底沉下去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西坊那些偏僻的、不起眼的角落,甚至是几间看似普通的店铺之中,骤然冲出了数十道身影!
这些人衣着各异,但眼神却如出一辙的凶狠凌厉,周身灵力波动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与血腥味。
他们甫一现身,便极其默契地分成数股,一股悍然扑向坊市内那些稀稀拉拉、同样被突发状况惊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巡逻队。
另一股则直接冲向维持西坊区域阵法的几个阵眼所在,更多的,则是如同出笼的饿狼,扑向那些仓皇逃窜、毫无组织的散修!
霎时间,法术爆裂的光芒在雨夜中次第亮起,赤红的火球、幽蓝的冰锥、暗沉的血色刃芒纵横交错,撕裂雨幕!
惨叫声、兵刃刺入肉体的闷响、房屋被余波震塌的轰鸣声……种种声音汇聚成一片,将西坊顷刻间拖入了血腥与混乱的深渊!
这些潜伏已久的内应,行动迅捷而高效,一部分人不计代价地疯狂攻击着阵眼,试图从内部瓦解城池的防御,另一部分人则开始了无差别的杀戮与掠夺,制造着更大的恐慌。
“坏了!” 洛灿脸色一变,柳师姐的预感成真了!而且这攻势,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猛烈和迅速!
他不敢怠慢,立刻从储物袋中拍出一张敛息符拍在身上,周身气息瞬间收敛到极致,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同时,他手臂一揽,将昏迷不醒的阿羽护在怀中,用一层柔和的灵力将其包裹,避免受到颠簸和外界灵力冲击的伤害。
身形随即一闪,如同鬼魅般融入阴影,凭借着记忆,朝着丙七十三号小院的方向急速潜行而去。
然而,此刻的街道已然化为了混乱的战场。到处都是惊慌奔逃的散修,以及那些眼神凶狠、肆意追杀的血邪教弟子。
斗法产生的灵力余波如同无形的镰刀,不断冲击着街道两旁的建筑,碎石、木屑、瓦片混着雨水四处飞溅,一片狼藉。
洛灿将神识如同蛛网般全力散开,小心翼翼地覆盖着周身数十丈的范围,时刻捕捉着任何异常的灵力波动和快速移动的身影。
他尽量避开那些法术光芒最密集、喊杀声最响亮的主干道,专挑阴暗的巷道、甚至是从一些无人注意的屋檐下穿行。
即便如此,邪教弟子的数量似乎远超预估,且分布得极为零散。就在他刚刚悄无声息地绕过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时,迎面便撞见了两名身着灰衣、眼神暴戾的邪修,看其灵力波动,约有炼气六层的样子。
他们正狞笑着,不紧不慢地追杀着一名连滚带爬、满脸绝望的年轻散修。
洛灿眼神一寒,杀意微动,但立刻被他强行压下。此刻绝非节外生枝之时,带着一个昏迷的孩子,必须尽快脱离这片区域。
他脚下步伐倏忽一变,身形如同没有重量般,向侧方一条更狭窄、几乎被废弃的巷道滑去。
那两名邪修的注意力完全被眼前的猎物所吸引,并未察觉到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几乎融入环境的气息。
洛灿趁此间隙,身影已彻底没入更深的黑暗之中,迅速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他心中焦急更甚,不知柳师姐和阮师妹那边情况如何,是否也陷入了重围,只盼能尽快赶回小院与她们汇合。
而仿佛是回应他心中的担忧一般,从丙七十三号小院所在的大致方向,此刻也清晰地传来了阵阵剧烈的灵力碰撞与轰鸣之声!
小院之内,柳茹之与阮灵儿早已被城外的惊天巨响和坊内骤然爆发的骚动惊醒。
“师姐!” 阮灵儿脸色苍白,紧紧握着那柄翠绿欲滴的短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望向柳茹之。
柳茹之面色凝重得如同结了冰,她的神识早已如水银泻地,覆盖了小院周边数十丈的每一寸空间。“护城大阵被大幅削弱了!外面…全是敌人!”
她话音未落,小院四周那层薄薄的由她亲手布置的防护禁制光幕,便猛地剧烈晃动起来,灵光乱闪,显然正遭受着来自外部的猛烈攻击!
“不能坐以待毙!灵儿,跟紧我,我们杀出去!设法与洛师弟汇合!” 柳茹之当机立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素手一扬,青灵鞭在她身前浮现,鞭身灵光流转,散发出凌厉的气息,随着她手腕一抖,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接抽向那不断震颤的院门方向!
“轰隆!”
院门连同外面那层摇摇欲坠的禁制,在这一鞭之下轰然炸裂,木屑与灵光碎片四处飞溅,露出了外面三名正全力攻击禁制、脸上还带着错愕神色的炼气后期邪修。
柳茹之眼神冰冷如霜,炼气九层中期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爆发开来,青藤长鞭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蟒,在空中一扭,瞬间便将距离最近的一名邪修死死缠住,只听“咔嚓”几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那邪修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同时她左手飞快掐诀,数道尖锐无比、闪烁着青光的木刺凭空生成,如同劲弩般射向另外两人。
阮灵儿也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娇叱一声,翠绿短刃脱手而出,化作一道迅疾的绿色流光,配合着柳茹之的木刺,刁钻地绞杀向那两名试图后退的邪修。
师姐妹二人配合默契,出手狠辣,瞬息之间便解决了门口的威胁,随即毫不犹豫地冲入了混乱不堪、杀声四起的街道。
剑光与藤影交织,在雨幕和混乱的人影中艰难地开辟着道路,她们且战且行,目光不断扫视周围,试图在无数晃动的身影和肆虐的法术光芒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雨,越下越大,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殷红的鲜血混着浑浊的雨水,在西坊泥泞的街道上肆意横流,汇聚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溪流,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夜晚的残酷。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血迹,却冲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