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屹给燕鸿魁穿了衣服,没有眼泪,但一颗心往下坠,拽的疼。
再不喜欢,也是朝夕相处。
在议事厅忙碌时,琢云无声无息走到二堂,燕曜住处门窗大开,一个小丫鬟抱着孝服出来,见到琢云,忙蹲身行礼,又赶去议事厅给燕屹换衣服。
琢云走进去,看四方桌上摆着一套茶壶和一个酒注子,一个玉制的九连环,还有一瓶通神膏,打开能闻到龙脑、麝香香气,头晕时擦在前额、后脖颈处,能够提神醒脑。
她走到西间,西间桌案就放在窗边,桌上铺着宣纸,渣桶里全是卷成一团一团的废纸,桌角放着一碟定胜糕和一盆橘子。
她找到砚滴,滴水磨墨从笔架山上取下来一支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常”字。
“常”字头身分离,上吊似的悬在宣纸顶端。
常家死了个西林大王,不会来吊唁,她要怎么接近常家?
吊唁时有谁会来,能和常家挂钩?
初五,大雪,燕家吊唁。
常青辰时出宫,脸色泛青,坐在轿子里,在街上走了一趟。
西林大王因年少而亡,帝后悲痛,以二十七日丧制停灵于寺庙,陛下有旨意不禁灯节欢庆,但城中还是悄悄静了下来。
街上积雪一寸厚,有的扫了,有的没扫,雪被风一卷,上下白茫茫成一片,既辨不清前路,也看不到天色。
小厮在轿外跟随,撑着伞,冻的脸色翠绿,陪着小心问:“三爷,咱们家去?”
常青把窗帘一甩:“买点香蜡纸草,拿二十两银子做赙赠,去燕老头家。”
小厮心中叫苦连天,挥手让热气腾腾的轿夫改道往外城走,一边让别人去准备东西。
常青坐在暖轿里,手里捧着手炉,脚下踏着脚炉,罩一件狐狸毛滚边的红色披风,穷极无聊。
死一个木头疙瘩一样的养子,他没办法陪着哭二十七天。
去看燕家的笑话,也好过在宫里陪哭。
轿子在燕府门前停下,轿夫压下轿杆,小厮赶上前打起帘子。
轿帘一掀,冷风雪片劈面而到,常青打了个硕大无朋的喷嚏,捧好手炉,缩着弯腰出轿,刚迈过轿杆,燕松就带着两个肿眼泡迎上来,一看是常青,登时满脸诧异,同时心里大肆敲鼓——常青胡作非为,有大闹灵堂之嫌,燕屹这个狗脾气,万一打起来,只怕会把灵堂都拆了。
他心里这么一想,顺嘴就道:“哟,常三爷,快里面请里面请,屹哥儿也在。”
常青冷笑一声,摩拳擦掌:“我正好会会他。”
燕松捏一把汗,还没捏完,另一顶轿子落下,孙兆丰穿的单薄整齐,从轿子里钻出来,打着哆嗦喊道:“青哥。”
燕松又上前道:“兆丰来了,快里面请,你上回在酒楼伤了腿,我都没有去看你。”
孙兆丰也冷了脸。
燕松打着哈哈把两个人往里请,燕玟在门口答礼,占着半扇门,因为胖,答礼也答的气喘吁吁。
常青走进大门,严寒之气顿时散去,暖风扑面而来。
前院里搭了天棚做灵堂,边角处放着五六个火盆,不惜炭的往里烧,僧人围着棺材念经,棺材前挂着经幡、两边放着钱垛,随时烧化。
常青看到胡子拉碴的燕曜坐在棺材边,有人走过去让他节哀,他嘴一瘪,眼皮往下眨,像烧满水的铜壶一样,“呜——”的一声,涕泪横流,旁人正要安慰,燕曜“咕咚”一声,歪在地上,哭晕了。
两个小厮熟练地把他架起来,扛着他运送到垂花门后,交给健壮仆妇。
随后有人“啧啧”两声:“就凭燕曜这个孝心,要不是不凑巧,御史台都要上奏夸他几句。”
“也太不凑巧了。”
常青看的发笑,扭头一看孙兆丰,忽然道:“孙二,你看那个小纸扎人,像你。”
孙兆丰一看纸扎人,鞋底子高,帽子高,登时面红耳赤,面对常青,只能含羞忍辱,幸而无人听见,讪笑道:“青哥,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一人走上前来:“青哥别胡说八道,像什么纸扎人?”
有人“嘻嘻”笑了两声。
孙兆丰当场石化,脸色苍白,笑比哭还难看,恨不能效仿琢云,把在场所有人都砍掉脑袋。
常青抬头一看,是吏部考功司郎中,当即拱手叫一声“伯父”,心里嘀咕:“燕老头人情做的海宽,吏部都有人来还人情。”
“你爹是进宫去了?”
“我哪知道,你问他去啊。”
又有人走过来,一拍常青肩膀,笑道:“三哥儿,你和燕屹最不对付,还打到牢里去了,今天来干什么?这是大事,可不能淘气,你是从哪里出来?”
“你管我从哪里出来!”
“皇后娘娘伤心的很,太子殿下的伤势不知道怎么样了?你见到太子没有?”
“见到了,太子高高兴兴的呢。”
“这孩子,又胡说,不过太子应该是无碍,我来时正碰上永嘉郡王来送赙赠,人没下轿,我上前见了一面,并没有忧虑之色,只是自己一张脸跟花猫似的。”
常青让“伯父”、“世叔”包围,一边随口乱答,一边左冲右突,突出包围,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穿过垂花门,身边小厮一个不见。
二堂没搭天棚,只用绸子遮住游廊,也无人去扫,庭院中积雪有两寸厚,满目白光。
雪“沙沙”往下落,在风中惊飞。
“噗”的一声,屋檐上一大块雪掉下来,“嗤”的一声没入积雪,紧接着掉下许多稀碎雪块。
窗上明纸映出寒灯摇曳,有人影在屋中晃动。
屋中有人。
他猜二堂里,住的不是燕曜就是燕屹。
二堂很静,哭声从后面传过来,还有小孩的尖叫声,像针尖一样,专门扎人的耳朵,让人心中无端端涌起一股烦躁。
一个妇人拎着一个大铜壶,从游廊上过来,一把将他搡到门枕石边:“小爷要进去就进去,要出去就出去,别站在这里,小心滚水烫着。”
常青满脸茫然,走上游廊。
他不知道燕家二房小辈多,太平时节仆妇还认不全,更别提现在忙的脚不沾地,心里还在想:“外男能随意入二门,燕家不知道藏了多少龌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