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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攥着那辆半旧的洋车把手,手心的汗混着车把上的油泥,黏得能撕下层皮来。眼前的街景晃得人眼晕,刚才还在哈德门的胡同里躲着巡警,怎么一眨眼,那灰砖墙上就爬满了“大东亚共荣”的标语?风里裹着股子煤烟和硝烟的味儿,呛得我直咳嗽,这不是民国那时候的北平,倒像是……像是听茶馆里说书人讲过的,日本人占着的那阵子?我使劲眨了眨眼,车座上磨破的帆布还在,脚蹬子蹬起来咯吱响的毛病也没好,可周围的人,穿的戴的,说话的调门,全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一个戴东洋帽的家伙骑着自行车从我旁边蹿过去,车铃叮铃铃响得刺耳,差点刮着我的车,我骂了句“小兔崽子”,他却回头瞪我一眼,嘴里叽里呱啦冒出串我听不懂的话,那眼神,跟看块路边的狗屎似的。我心里头火直冒,攥紧了拳头,可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祥子这辈子,不就靠着忍过来的吗?正愣神的功夫,一个穿着短褂的汉子凑过来,脸膛黑红,眼角带着道疤,他拍了拍我的车座,“这位兄弟,这车……是你的?”我点点头,警惕地看着他,这年月,人心叵测,保不齐是想抢车的。他却咧嘴一笑,露出颗金牙,“看着面生啊,刚到北平?”我“嗯”了一声,没多搭话,他却自顾自地说起来,“这阵子不太平,东单那边刚过了巡逻队,抓了好几个‘抗匪’,你这车要是没牌子,可得藏好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什么牌子?我那车是当年从兵营里偷偷弄出来的零件攒的,哪来的牌子?正想问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几个穿着黄皮子军装的兵骑着马冲过来,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响,“让开让开!良民证拿出来!”那金牙汉子脸色一变,拽了我一把,“快躲胡同里去!”我来不及多想,推着车跟着他钻进旁边的窄胡同,刚拐过弯,就听见外面有人哭喊,“我的证……我的证昨天被抢了啊……”接着是鞭子抽人的声音。金牙汉子靠在墙上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晃了晃,“瞧见没?良民证,没这个,出门就得挨揍。”我这才看清,他那本子上印着个红太阳,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汉字。“这是……日本人发的?”我问,声音有点发颤。他点点头,眼神暗了下去,“不然咋办?想活命,就得揣着这个。”胡同深处有扇门开了道缝,一个老太太探出头,看见是金牙汉子,才把门打开,“老金,又躲兵呢?”“可不是嘛,张大妈,给口水喝。”老金说着,冲我使了个眼色,“这位兄弟也进来歇歇。”我犹豫了一下,推着车跟着进去,院里堆着不少破烂,墙角有个小姑娘正蹲在那儿搓麻绳,看见我,怯生生地往老太太身后缩了缩。老太太给我们倒了两碗水,叹着气,“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昨天隔壁王大爷,就因为给路过的学生指了个路,被宪兵队拉走了,到现在没回来。”我端着碗,手心里的水都快凉透了,脑子里乱糟糟的。我祥子,拉了一辈子车,见过兵痞,见过流氓,可没见过这样的,连给人指路都要被抓。老金喝了口水,抹了把嘴,“这位兄弟,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看你这样子,不像是这几年在北平混的。”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告诉他,我是从十几年前穿过来的吧?那不得被当成疯子?“我……我从乡下刚上来,”我瞎编了一句,“想找个活干。”老金笑了,“找活干?现在拉车都得归车行管,想自己干,门儿都没有。那些车行老板,跟日本人勾着,抽的份子比以前的侦缉队还狠。”我心里一沉,想起当年我自己买的那辆车,被兵痞抢走的时候,我哭得像个傻子。现在看来,就算有车,也未必能好好拉。正说着,院外突然响起砸门声,“开门开门!搜查!”老太太脸都白了,老金一把将我推进里屋,“快藏起来!”我来不及多想,钻进里屋的柴房,刚蹲下,就听见外面门被踹开的声音,几个兵骂骂咧咧地闯进来,“有没有藏抗匪?有没有私藏军火?”接着是翻东西的声音,小姑娘吓得哭了起来,被老太太死死捂住嘴。过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一个粗嗓门,“搜仔细点!刚才看见有个拉洋车的跟老金进来了!”我心里一紧,攥着柴堆里的一根木棍,心想万一被发现,就跟他们拼了。可转念一想,我死了倒没什么,连累了这老太太和孩子咋办?正急得满头汗,听见老金在外面说,“太君,您看错了吧?就我一个人回来的,这院里就我们娘俩和这丫头。”“八嘎!”一个日本兵吼了一声,接着是皮带抽打声,老金闷哼了一声。我咬着牙,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又过了一阵,外面的人好像走了,听见老太太哭着说,“老金,你咋样啊……”我从柴房里钻出来,看见老金捂着胳膊,脸上一道血印子,正咧着嘴笑,“没事,皮外伤。”老太太给她上药,一边抹眼泪一边骂,“这群挨千刀的,不得好死!”老金看了我一眼,“兄弟,你得想办法弄个良民证,不然在北平待不下去。”我点点头,心里头堵得慌。我祥子这辈子,没怕过谁,可今天,我怕了。怕这看不见的网,怕这随时随地可能落下的鞭子,怕这连喘气都得小心翼翼的日子。老金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塞给我,“这钱你拿着,先去车行问问,能不能挂个名。记住,少说话,多干活,别惹事。”我攥着那几个发烫的铜板,喉咙里像堵着块东西,说不出话。外面的天快黑了,胡同里飘着晚饭的香味,可那香味里,总带着股说不出的苦涩。我推着车,慢慢走出胡同,街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下,那些“共荣”的标语显得格外刺眼。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背着个书包,低着头匆匆走过,书包上印着的“北京大学”四个字,被他用手死死捂着。我拉着车,漫无目的地走着,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在替这个沉默的城市,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我想起小福子,想起二强子,想起那些曾经在我生命里来来去去的人。要是他们看到现在的北平,会是什么样子?小福子会不会还在那个破窑里等着我?二强子会不会还在酒馆里醉生梦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祥子,还活着,还能拉车,只要还能拉车,就还有口气,就还有盼头。哪怕这盼头,像黑夜里的一点星火,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前面传来一阵争吵声,几个日本兵正推搡着一个卖烟卷的老头,老头的烟摊被踢翻了,烟卷撒了一地。我想绕开,可脚像被钉住了一样。老头趴在地上,一边捡烟卷,一边哭喊,“我的烟……我的活命钱啊……”一个日本兵抬脚就要踩下去,我脑子一热,冲了过去,“住手!”那日本兵愣了一下,回头看我,眼神像刀子一样。周围的人都吓得往后退,老金刚才的话在我脑子里响起来,“少说话,多干活,别惹事。”可我看着那老头花白的头发,看着他颤抖的手,想起了当年被抢走车的自己。我祥子,这辈子窝囊过,怂过,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人这么欺负人。那日本兵哇啦叫了一声,举起鞭子就朝我抽过来,我下意识地用胳膊一挡,鞭子抽在胳膊上,火辣辣地疼。我没躲,死死地盯着他,“他就是个卖烟的,你凭啥打他?”旁边的几个日本兵都围了过来,手里的枪栓拉得哗哗响。我攥紧了拳头,心里想,大不了就是一死,二十年后,老子还是条好汉。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国人跑了过来,点头哈腰地给日本兵递烟,“太君,误会,误会,这是个新来的,不懂规矩,我替他给您赔罪。”他一边说,一边给我使眼色,“还不快给太君道歉!”我瞪着他,那谄媚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刘四爷,可刘四爷再坏,也不会对外国人这样低三下四。“我没错,”我说,声音不大,可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那西装男急了,偷偷拽了我一把,“你不想活了?”日本兵不耐烦了,用枪指着我,“带走!”我被两个兵架着胳膊,往远处的岗楼走去。路过我的洋车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陪着我风里来雨里去的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周围的人都远远地看着,没人敢说话。我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祥子,拉了一辈子车,跑遍了北平的大街小巷,原以为自己最熟悉这座城,可现在才发现,我好像从来没真正看懂过它。它有时候像块蜜糖,让你拼了命想咬一口;有时候又像块烙铁,烫得你体无完肤。可不管它是什么样子,它都是我的北平,是我祥子活着的地方。到了岗楼,他们把我扔进一个小黑屋,里面已经蹲了好几个人,有老有少,都低着头,没人说话。墙角有个年轻人,胳膊上缠着绷带,看见我进来,抬头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惊讶。我靠着墙坐下,胳膊上的伤口还在疼,可心里头那股火,却越烧越旺。我想起老金的金牙,想起老太太的叹息,想起那个捂着脸的学生,想起卖烟卷的老头。他们都在忍,像地里的草一样,被踩了,被烧了,可只要有口气,还会再长出来。我祥子,不也是一棵草吗?被兵痞抢过,被侦探诈过,被生活碾过,可我还是站起来了,还是想拉自己的车。小黑屋的门被打开了,那个西装男探进头来,冲我招招手,“你出来吧,有人保你。”我愣了一下,跟着他出去,看见老金站在外面,胳膊上的伤还没好,脸上却堆着笑,“兄弟,没事了,我找了熟人,把你保出来了。”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个西装男,突然明白过来,老金肯定花了不少钱。“我……”我想说点什么,却被老金打断了,“啥也别说了,赶紧走,以后别这么冲动了。”我跟着他走出岗楼,街灯还是那么昏黄,可我觉得,心里亮堂了点。“老金,”我说,“我想跟你干,不管啥活,只要能挣钱,能活下去。”老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露出那颗金牙,“好,有种!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个人。”他领着我穿过几条胡同,来到一个挂着“福顺车行”牌子的院子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有人探出头,看见是老金,才把门打开。院子里停着十几辆洋车,都擦得锃亮。一个留着八字胡的老头从屋里出来,“老金,啥事这么晚了还跑过来?”“李老板,这是我兄弟,想在您这儿找个活,他车拉得好。”老金说着,给那老头递了袋烟。李老板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有良民证吗?”我摇摇头,老金赶紧说,“我正在给他办,很快就好。”李老板抽了口烟,“行吧,先让他试试,拉一天,份子钱照交。”我赶紧点头,“谢谢李老板。”老金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干,我先走了。”看着老金消失在胡同口的背影,我心里头热乎乎的。我走到一辆车旁边,摸了摸光滑的车把,就像摸到了老朋友的手。李老板看了我一眼,“还愣着干啥?想拉活,就得出去跑。”我“哎”了一声,推着车走出院子。外面的风好像小了点,街上的行人还是那么少,可我觉得,脚下的路,好像没那么难走了。我祥子,又能拉车了。不管这是哪年的北平,不管天上挂着谁的太阳,只要还能拉车,我就还能往前走。车铃铛被我轻轻一拨,叮铃铃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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