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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祥子,刚把那辆磨得锃亮的洋车靠在胡同墙根,就觉着头昏脑涨,像是被谁从后头闷了一棍,再睁眼时,天还是灰蒙蒙的,可街上的景儿全变了样。先前熟悉的大杂院门楼塌了半边,墙皮剥得露出里头的黄土,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兵挎着枪,正踹开一家门脸儿,里头传来女人的哭嚎。我攥了攥拳头,手上的老茧还在,可那辆洋车没了踪影,身上的短褂也换成了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衫,更怪的是,脑子里忽然多了些零碎念头——像是知道这地方叫北平,眼下是民国二十六年,到处都在传日本人要打过来了。

正发愣,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见是个穿短打的汉子,脸上一道刀疤,正斜着眼打量我:“嘿,傻站着干啥?不怕被兵爷当嫌疑犯抓了去?”我往后撤了半步,这才看清他手里拎着个空酒坛子,身上一股子劣质烧酒的味儿。“我……我找我的车。”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别扭,那车明明刚才还在,怎么就没了?刀疤脸嗤笑一声:“车?这年头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你是刚从乡下逃过来的吧?快跟我走,前头估衣铺老板欠我顿酒,顺道给你找件像样的衣裳,总比你这破布衫强。”我没敢多问,跟着他拐进一条更窄的胡同,墙根下蜷缩着几个乞丐,有气无力地伸着手,嘴里念叨着“赏口饭吃”,这光景比我当年在城里拉车时还惨。

拐过两个弯,就见一家挂着“福顺估衣铺”招牌的小店,门帘半挑着,里头亮着昏黄的油灯。刀疤脸掀开门帘喊了声:“王老板,欠我的二锅头该兑现了吧?”里头应声走出个矮胖的中年人,脸上堆着笑,看见我时愣了愣:“这是……”“我新认识的兄弟,叫祥子,刚到北平,你给找件结实点的衣裳,算在我账上。”王老板哦了一声,从货架上翻出件深蓝色的短褂,递过来:“试试吧,前儿个收的,没怎么穿。”我接过衣裳,布料虽说不算好,但比身上的干净,刚要换上,就听见外头传来“嘀嘀”的喇叭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王老板脸色一变,赶紧吹灭油灯:“快躲起来!是日本人的巡逻车!”

刀疤脸拉着我钻进里屋的柜子后头,狭小的空间里挤着我们俩,连呼吸都得放轻。外头传来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还有生硬的中国话:“开门!检查!”王老板哆哆嗦嗦地开了门,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后,有人用日语吼了几句,接着是王老板的哀求:“太君,我就是个小买卖人,没别的东西……”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了,王老板才敢探出头,擦了擦额头的汗:“可吓死我了,这些鬼子天天巡逻,没个安生日子。”我从柜子后头出来,心里头堵得慌,当年在城里拉车,虽说受刘四爷的气,可从没像现在这样,连站在大街上都怕。

刀疤脸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怵,习惯就好了。对了,祥子,你会拉车不?”我点点头,拉车可是我的老本行,当年为了买辆自己的车,省吃俭用了三年。“那正好,我认识个车行老板,姓孙,手里有几辆洋车,你要是愿意,明天我带你去见见,好歹能混口饭吃。”我心里一喜,只要能拉车,我就不怕活不下去,当年那么难都熬过来了,现在也一样。“成,谢谢你了……”我还不知道他叫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刀疤脸笑了:“我叫李老疤,你叫我老疤就行。走,咱先去喝口酒,压压惊。”

跟着李老疤出了估衣铺,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几盏路灯亮着,昏昏沉沉的。他领着我走到一家小酒馆,里头没几个客人,掌柜的是个聋子,不管外头闹啥,只顾着擦杯子。李老疤要了半斤二锅头,两碟小菜,倒了两碗酒:“来,祥子,喝一口,暖暖身子。”我端起碗,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疼,可心里头却热了些。“老疤,你在北平待多久了?”我问。“快十年了,打从东北沦陷,我就跑这儿来了,干过挑夫,当过学徒,现在靠帮人跑腿混口饭吃。”李老疤喝了口酒,眼神暗了暗,“这北平,看着还是老样子,可早就不是咱的北平了。”

正说着,门口进来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背着个书包,脸色通红,像是刚跟人吵过架。他走到我们桌前,看了看李老疤,又看了看我:“李大哥,你在这儿啊?我找你半天了。”李老疤抬头:“是小周啊,咋了?”小周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压低声音:“刚才在街心公园,我看见几个鬼子欺负一个卖花的老太太,我上去拦着,结果被他们推了一把。”李老疤眉头一皱:“你小子别冲动,就你那两下子,跟鬼子硬拼不是送死吗?”小周急了:“可看着他们欺负人,我心里难受!我们同学都在商量,要搞个游行,抗议鬼子的暴行!”

我端着酒碗的手顿了顿,游行?我不懂这些,可我知道被人欺负的滋味。当年在曹宅拉车,被孙侦探抢了积蓄,那种绝望劲儿,现在想起来还心头发紧。李老疤叹了口气:“游行有啥用?上次学生游行,还不是被鬼子的水龙冲散了,抓了好几个进去。你听我的,先忍忍,总有办法的。”小周还想说啥,掌柜的忽然比划着指了指门外,我们回头一看,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正往这边走,李老疤赶紧拉着小周:“快躲起来!是汉奸队的!”

我们仨钻进酒馆后头的杂物间,里头堆着些柴火和空酒坛。透过门缝,看见那几个黑衣人进了酒馆,拍着桌子喊掌柜的上酒,嘴里骂骂咧咧的,说什么“皇军说了,谁敢闹事就抓谁”。小周气得攥紧了拳头,李老疤按住他的手,摇摇头。等那些人喝够了酒,骂骂咧咧地走了,我们才出来。小周喘着气:“这些汉奸,比鬼子还可恶!”李老疤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头是几块大洋:“小周,你先拿着,最近别往人多的地方去,免得出事。”小周摇摇头:“我不能要你的钱,我自己能想办法。”说完,背起书包就走了。

我看着小周的背影,问李老疤:“他是学生?”“嗯,燕京大学的,年纪轻轻,一身正气,就是太冲动。”李老疤喝了口酒,“祥子,你别学他,咱就是普通人,先顾好自己的命,再想别的。”我点点头,可心里头却有点不是滋味。当年我一门心思就想有辆自己的车,以为有了车就有了一切,可现在车没了,身处这么个乱世,活命都成了难事,可看着小周那样的年轻人,还有刚才被鬼子欺负的老太太,我总觉得,不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

第二天一早,李老疤就带我去了孙老板的车行。车行在城南,门口停着几辆洋车,孙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上下打量我一番:“会拉车?”“会,拉了好几年了。”我赶紧说。“行,那你就先试试,这车是八成新的,每天交两毛钱车租,剩下的归你自己。”孙老板指着一辆黑色的洋车,车把擦得锃亮,看着比我当年那辆还好。我拉着车试了试,轮子转得顺滑,心里头一阵欢喜,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刚买上车的时候。

“祥子,好好干,晚上我在酒馆等你,咱再喝一口。”李老疤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我把车拉到街边,刚站稳,就有个穿西装的先生走过来:“师傅,去东单牌楼。”“好嘞!”我把车把一攥,迈开步子就走。北平的街道比我记忆里的更拥挤,也更乱,时不时能看见穿军装的鬼子和汉奸队的人,行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拉着车穿过几条胡同,就听见前头传来争吵声,挤过去一看,是个拉车的同行被两个汉奸拦住了,要抢他刚挣的钱。

“你们凭啥抢我的钱!”那同行急得脸通红,想护着钱袋,却被一个汉奸踹倒在地。我心里头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当年我被孙侦探抢钱的时候,要是有人能站出来帮一把,说不定就不是后来那样了。我放下车,冲过去一把推开那个汉奸:“你们别太过分了!”那汉奸回头瞪着我:“你他妈是谁?敢管老子的事!”另一个汉奸也围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根棍子。我攥紧拳头,当年在人和车厂,我跟那些拉车的打架从没输过,现在虽说不知道这身子骨咋样,可也不能看着人被欺负。

“怎么回事?”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我回头一看,是个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两个随从。那两个汉奸一看他,脸色立马变了,陪着笑说:“张爷,没什么事,就是跟这拉车的闹着玩呢。”姓张的中年人哼了一声:“闹着玩?把钱还给他,滚!”两个汉奸不敢多话,把钱扔给地上的同行,灰溜溜地走了。那同行爬起来,对着姓张的人连连作揖:“谢谢您,谢谢您!”姓张的人摆摆手,又看了看我:“你倒是有几分胆气,叫什么名字?”“我叫祥子。”“祥子……”他点点头,“我是张景惠,要是以后遇到麻烦,可以到前门外的‘德昌号’找我。”说完,就带着随从走了。

我愣了愣,张景惠?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可一时想不起来。那同行走到我跟前,感激地说:“兄弟,刚才真是谢谢你了,我叫王三,也是在孙老板车行拉车的。”“没事,都是拉车的,该互相帮衬。”我笑了笑,心里头挺痛快,刚才那一下,像是又找回了点当年的劲儿。王三叹了口气:“这年头,没点胆子真活不下去,不过你刚才帮了我,以后有啥难处,尽管找我。”

跟王三分开后,我又拉了几个活儿,到了傍晚,挣了差不多一块大洋,除去车租,还剩八毛。我把钱揣进怀里,拉着车往李老疤说的酒馆去。刚到门口,就看见李老疤和小周正坐在里头,桌上摆着几碟小菜。“祥子,你来了!”李老疤挥挥手,“快坐,我刚跟小周说你今天帮王三的事呢,你小子可以啊!”小周也笑着说:“祥子哥,你真勇敢,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鬼子和汉奸就不敢这么嚣张了。”我挠挠头,坐下喝了口酒:“没啥,就是看他们欺负人,心里不舒服。”

正说着,酒馆门帘被掀开,进来个穿旗袍的女人,手里拎着个包袱,脸色有点苍白。她四处看了看,走到我们桌前,小声问:“请问,你们认识张景惠张先生吗?”我心里一动,刚下午才见过张景惠,就说:“认识,你找他有事?”那女人眼睛一亮,赶紧说:“我是他远房侄女,叫张秀兰,从天津过来的,听说他在北平,可不知道在哪儿找他。”李老疤皱了皱眉:“你找张景惠干啥?他现在可不是一般人,跟日本人走得挺近。”张秀兰脸色一变:“不可能!我叔叔不是那样的人!他当年在东北的时候,还帮过不少抗联的人呢!”

小周也愣了:“张景惠?我听我老师说过,他现在是伪满洲国的高官,跟日本人合作的汉奸啊!”张秀兰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不是的,你们肯定搞错了!我叔叔不会当汉奸的!”我看着她着急的样子,不像是装的,就说:“下午我见过他,他说要是有麻烦,可以去前门外的‘德昌号’找他,你要是想找他,明天可以去那儿看看。”张秀兰点点头,感激地说:“谢谢你,我明天就去。”说完,就匆匆走了。

李老疤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希望她别找错人,要是真像小周说的那样,张景惠是汉奸,那她可就危险了。”小周皱着眉:“要是他真是汉奸,那祥子哥你下午还帮了他……”我摇摇头:“我当时也不知道他是谁,就是看他帮了王三,觉得他不像坏人。”李老疤喝了口酒:“这年头,人都复杂着呢,表面上看着好,背地里指不定干着啥勾当。祥子,以后遇到不认识的人,别轻易相信。”我点点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当年我就是太相信孙侦探,才被他骗了所有的积蓄。

喝完酒,我拉着车回孙老板的车行,把车交了,拿了自己的东西,找了个小客栈住下。躺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张秀兰着急的样子,一会儿是白天看到的鬼子巡逻车,还有小周说的游行。我想起当年在曹宅,曹先生是个好人,总跟我说要往前看,可现在这光景,往前看能看到啥呢?不过不管咋样,我得先好好拉车,攒点钱,说不定以后还能买辆自己的车,就像当年那样。

第二天一早,我刚到车行,就看见王三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祥子,不好了!小周被抓了!”我心里一惊:“咋回事?”“昨天晚上,他跟几个同学去贴抗日标语,被汉奸队的人抓住了,关在宪兵队里头了!”我攥紧拳头,小周那孩子,昨天还跟我们一起喝酒,怎么就被抓了?李老疤也来了,听说这事,脸色沉了下来:“宪兵队?那地方进去了,十有八九就出不来了。”王三急得直跺脚:“那咋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鬼子害了吧!”

我忽然想起张景惠,他昨天说有麻烦可以找他,虽说不知道他是不是汉奸,可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我去试试找张景惠,说不定他能帮忙。”我说道。李老疤愣了愣:“你真要去?要是他真是汉奸,你去了说不定也得被抓进去。”“不管了,总不能看着小周送死。”我拉着车,就往前门外的“德昌号”去。“德昌号”是家绸缎庄,门脸儿挺大,伙计穿着体面的衣裳,见我拉着车过来,皱着眉问:“你找谁?”“我找张景惠张先生,我叫祥子,昨天他让我有事来找他。”伙计上下打量我一番,进去通报了。

没过多久,张景惠就出来了,还是穿着那件灰布长衫,看见我,点了点头:“你找我有事?”“张先生,我有个朋友,叫小周,是燕京大学的学生,昨天晚上因为贴抗日标语被宪兵队的人抓了,您能不能帮忙救救他?”我赶紧说。张景惠皱了皱眉:“抗日标语?这可是重罪,鬼子那边盯得紧。”我心里一沉,刚要说话,就看见张秀兰从里头走出来,她看见我,愣了愣:“是你?”张景惠回头:“秀兰,你认识他?”“就是他告诉我的地址,我才能找到您。”张秀兰说道,又转向我,“你朋友被抓了?”我点点头。

张景惠沉默了一会儿,说:“行,我试试吧,不过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把他救出来,你先回去等消息。”我心里一喜,连连道谢:“谢谢您,谢谢您!”“别谢太早,要是救不出来,你也别再来找我了。”张景惠说完,就转身进去了。我拉着车,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能不能成。回到车行,李老疤和王三赶紧围过来:“咋样?”“他说试试,让我们等消息。”我说道。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拉车,一边等着消息,心里头一直悬着。到了第四天下午,我正在街上拉活儿,忽然看见小周从对面走过来,脸上还有点青肿,可精神头还行。我赶紧停下车:“小周!你出来了!”小周看见我,跑过来:“祥子哥!是你救了我!张景惠先生去宪兵队把我保出来的!”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出来就好,没受啥大罪吧?”“就是被打了几下,没啥大事。”小周笑了笑,“对了,张景惠先生说,让我以后别再干那些冒险的事了,先好好读书。”

我领着小周找到李老疤和王三,他们见小周平安回来,都挺高兴。李老疤拍着我的肩膀:“祥子,没想到你还真办成了!看来这张景惠,也不是全坏。”小周点点头:“他跟我说,他跟日本人合作,也是为了能在暗地里帮着中国人,不然早就跟那些汉奸一样作威作福了。”我心里头明白了,难怪他看着不像坏人,原来是这么回事。

从那以后,我还是在孙老板的车行拉车,偶尔会去“德昌号”看看张景惠,他有时候会让我帮着送点东西,都是些药品和粮食,说是要送给城外的抗日队伍。小周也不再去搞游行,而是跟着几个同学一起,偷偷地印抗日传单,我有时候拉车路过,会帮他们把传单藏在车座底下,送到各个胡同里。李老疤还是帮人跑腿,不过他现在跑的腿,大多是帮张景惠传递消息。

北平的天还是灰蒙蒙的,可我心里头却亮堂了不少。我还是想有辆自己的车,可现在,我知道除了车,还有更重要的事。当年我以为有了车就有了一切,可现在我明白,只有这北平回到咱中国人手里,咱才能真正过上安稳日子。我拉着车,在北平的街道上走着,脚步比以前更稳了,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熬,还有很多像小周、李老疤、张景惠这样的人,跟我一起往前走着,总有一天,这街上不会再有鬼子的巡逻车,不会再有汉奸的嚣张气焰,到那时候,我就能真正拥有一辆自己的车,安安稳稳地拉着活儿,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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