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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铁卢车站的蒸汽云在晨雾里翻涌,黄铜钟表的分针刚划过六点,康罗伊的黑皮箱便被搬运工稳稳搁在头等车厢门口。

詹尼的手指绞着他的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在威斯克扑过来时立刻弯下腰,替儿子理了理歪掉的领结。

“爸爸看!”三岁的威斯克踮着脚扒着车窗,鼻尖在玻璃上压出个粉嘟嘟的印子,“那些黑柱子在冒烟!”他肉乎乎的小手指向车外——远处的工厂区像片钢铁森林,粗重的烟囱正喷吐着灰黑的烟柱,在天际扯出不规则的云团。

康罗伊蹲下来,手掌覆住儿子的手背。

蒸汽机车的轰鸣震得车厢微微摇晃,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混着铁轨的震颤:“那是工厂的烟囱,威斯克。它们吞进煤炭,吐出蒸汽,就像……”他顿了顿,望向詹尼,她正将保温壶里的热可可倒进锡杯,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就像时代在呼吸。”

詹尼递过热可可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

“你昨晚在甲板上站了整宿。”她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绒毛,“眼尾都青了。”康罗伊接过杯子,可可的温度透过锡杯渗进掌纹——和三年前他们在实验室熬夜调试差分机时,她悄悄放在他手边的那杯温度一模一样。

“我在算。”他啜了口可可,甜腻的热流滑进喉咙,“我们带走的图纸、材料,还有那些藏在利物浦仓库夹层里的稀有金属……”他的目光扫过行李架上三只锁着黄铜搭扣的木箱,箱身缠着铅封,“是不是太多了?”

詹尼在他身边坐下,发梢沾着车站的潮气,蹭过他耳垂:“不够。”她的手指抚过他西装内袋,那里躺着詹尼用盲文写的安全信笺,“斯塔瑞克要查封实验室,德比要没收庄园,但他们拿不走我们的脑子。”她突然笑了,眼尾的细纹里盛着晨光,“再说了,波士顿的玻璃房还等着这些‘呼吸’呢。”

列车喷出一声悠长的汽笛,车轮开始碾过铁轨。

威斯克早又趴回窗边,小脑袋随着车厢晃动:“妈妈妈妈,看!奶牛在跑!”詹尼侧过身去应孩子,康罗伊却瞥见她后颈那道淡粉色的疤——那是去年实验室爆炸时,他扑过去替她挡下的碎玻璃留下的。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那道疤,詹尼的肩膀微微一僵,随即反手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

雷丁站的煤渣味混着松木香涌进车厢时,康罗伊看了眼怀表。

约翰·贝克的高顶礼帽先探进车门,帽檐沾着晨露,像片被打湿的黑蘑菇。

“康罗伊先生,您这是要把整个大英的钢铁都搬去美洲?”贝克的大嗓门震得车窗嗡嗡响,他重重坐在对面的天鹅绒座椅上,皮靴在红地毯上压出两道泥印,“六艘船,每月三班,武装护航——您当皇家海军是您家私人舰队?”

康罗伊从公文包取出一沓账册,推过桌面。

贝克的小眼睛扫过泛黄的纸页,浓眉渐渐松开:“这是……利物浦到曼彻斯特线的货运分成?”

“过去两年,您的船运公司有47%的利润来自我的铁路货运订单。”康罗伊的指尖敲了敲账册上用红笔圈出的数字,“如果我走了,您的货轮下个月就会空出一半舱位——但如果您答应我的条件……”他抽出另一张纸,是北美新港的规划图,“等波士顿港扩建完成,您的船队会是第一条靠泊的。”

贝克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出急促的鼓点。

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银盘相撞的脆响里,他突然抓起桌上的钢笔,在合同末尾签了个龙飞凤舞的“J·贝克”。

“三年优惠运价,两艘备用货轮。”他把合同推回去时,指节泛白,“但要是您的新港成了烂尾楼……”

“不会的。”康罗伊将合同收进公文包,“因为这不是慈善。”他望着贝克涨红的脸,笑意在眼底漫开,“是投资未来。”

贝克在下一站下车时,蒸汽模糊了他的背影。

康罗伊望着他的礼帽消失在月台上,转头对詹尼说:“去伯克郡的马车在南安普顿等我们。”詹尼刚要开口,威斯克却突然拽她的裙角:“妈妈,我困。”她低头抱起孩子,小家伙的睫毛沾着睡意,很快在她肩头发出均匀的呼吸。

伯克郡的橡树林在暮色里泛着青铜色时,康罗伊独自站在安妮·罗宾逊的庄园门前。

门环是只衔着橄榄枝的铜鸽,他刚抬起手,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小乔治。”安妮的声音像陈年的蜂蜜,带着岁月的醇厚。

她的白发用蓝缎带束着,腰背挺得比二十年前更直,“你终于肯回来看我这把老骨头了。”

马厩的干草味混着松节油的气息涌出来时,康罗伊的脚步顿住了。

帆布下的轮廓在暮色里起伏,他伸手掀开一角——深蓝的船身映着渐沉的夕阳,船首的猎鹰雕饰正对着他,翅膀上的金漆闪着微光。

“布鸟号。”安妮的手抚过船身的木纹,“你妹妹送你的布鸟怀表,我记着呢。”她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水光,“我用你给的分红造了它,木料是从挪威运的,锅炉是曼彻斯特最好的工匠装的……”

“您不该……”

“该的。”安妮打断他,布满老茧的手按在他心口,“我没儿没女,这些钱留着给谁?你带着它去北美,就像我还在你身边,看着你造玻璃房,看着你……”她的声音突然哽住,转身去擦船舷的灰尘,“快天黑了,你还要赶去南安普顿。”

康罗伊摸出怀表,布鸟在表盖内侧扑棱着翅膀。

他将表塞进安妮手里:“带着它,等我在波士顿站稳……”

“傻孩子。”安妮把怀表推回去,“我要它做什么?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列车重新启动时,暮色已染透车窗。

詹尼替威斯克盖好小毯子,抬头看见康罗伊手里攥着张纸条——不知何时,马厩的门缝里塞进来的,字迹是用古英语写的:“黄金黎明的馈赠,在南安普顿码头第三根缆桩下。”

康罗伊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壁炉。

火星噼啪炸开的瞬间,他听见詹尼轻声说:“今晚的月亮,像块融化的银币。”

他望向窗外,暮色中真的浮着半轮月亮,清辉落在他手背上,那里还留着安妮掌心的温度。

蒸汽机车的轰鸣里,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铁轨的节奏,像在敲某段尚未谱完的乐章。

穿黑裙的女人裹紧斗篷,邮筒的铁门在她身后“咔嗒”扣上时,南安普顿的海风正卷着煤渣扑向码头。

康罗伊站在废弃教堂的拱门下,靴跟碾碎了半片枯叶——三小时前,他让詹尼带威斯克先回玛丽号,此刻教堂尖顶的十字架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像把悬着的刀。

门轴发出锈蚀的呻吟,乔治·汤普森的身影挤进来时,怀里抱着个裹着粗麻布的长条物。

烛光在墙面上炸开,康罗伊这才看清,对方的法袍下摆沾着泥点,左袖有道新裂的口子,像是被荆棘划的。

“抱歉来迟。”汤普森将东西搁在祭坛上,指尖擦过烛台,火星溅在他苍白的手腕上,“从牛津过来的路上,遇到了铁砧的人。”

康罗伊的瞳孔微缩。

他上前一步,粗麻布滑落的瞬间,铅盒的冷意透过掌心渗进血管。

盒身刻着扭曲的星图,与他在黄金黎明档案里见过的“诺顿星表”如出一辙。

“星轨罗盘。”汤普森的声音压得很低,喉结在烛光里滚动,“去年在冰岛沉船里捞的,能感应地磁紊乱——旧神沉眠的海域,磁场会像被搅乱的蜂蜜。”他又摸出块巴掌大的水晶,棱面折射出彩虹,在康罗伊手背投下光斑,“北美东岸有‘门’的痕迹,1812年密歇根号沉没时,船员日志里记着海平线裂开的光缝。这棱镜能定位,前提是……”

“代价。”康罗伊打断他,铅盒在掌心沉得发疼。

他想起三天前汤普森托人送来的信,信纸上浸着龙血墨水的腥气,只写了“星轨”二字——黄金黎明从不会平白馈赠。

汤普森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浮着虔诚的光。

他举起水晶,光斑在两人之间跳动,像团活的火焰:“三百年前,艾萨克·牛顿在剑桥建了座观测塔,每晚用望远镜对准猎户座。”他的手指抚过教堂褪色的壁画,圣徒的眼睛在阴影里泛着青灰,“我们要你在新大陆建座更大的,用差分机辅助观测。所有数据向黄金黎明开放,向星空开放。”

康罗伊的拇指摩挲着铅盒边缘的凹痕——那是某种古老符文的残片。

他想起詹尼昨天整理的航海图,北美东海岸的海沟用红笔标着“未探明”,而斯塔瑞克的私人舰队上周刚从朴次茅斯出发,目的地正是纽芬兰。

“成交。”他伸出手,汤普森的手掌比他凉,指节上沾着粉笔灰,“但如果铁砧……”

“他们已经在找了。”汤普森的声音突然沙哑,他抓起康罗伊的手腕,将水晶塞进他掌心,“昨晚有个见习生在爱丁堡失踪,口袋里留着张地图,标着科德角的坐标。”他退后两步,法袍扫过祭坛上的烛台,“记住,门后不是天堂,是……”

教堂外传来马蹄声。

汤普森猛地吹灭蜡烛,黑暗里只余康罗伊掌心的水晶在发烫。

等他追出去时,只剩满地碎叶在风里打转,远处传来马车加速的声响,车辙里嵌着半枚铁砧徽章——交叉的铁锤下,刻着模糊的“SS”。

回到南安普顿码头时,月亮已经爬上桅杆。

陈得才穿着粗布短打,在夜雾里像团深灰的影子,他怀里抱着的檀木箱正渗出金券特有的油墨味。

“康先生。”他掀开箱盖,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券在月光下泛着暖黄,“纽约花旗银行、波士顿第一国民……十三家的密押都对过了。”

康罗伊摸出怀表,布鸟在表盖里扑棱着翅膀。

他将表链绕在檀木箱的铜锁上:“这是安妮的监管凭证。”陈得才的手指抚过表盖上的浮雕,指腹的老茧蹭得金属发出轻响:“要是您家人……”

“不会有那一天。”康罗伊打断他,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仓库,汤姆·哈里森正往马车上搬木箱,混血的轮廓在路灯下忽明忽暗,“但如果有,安妮会带着五万英镑去香港找你。”他转向汤姆,后者已经将最后一只箱子捆紧,西班牙语的咒骂混着海风飘过来:“老板,那艘走私船说能把我塞进朗姆酒桶。”

“别用康罗伊的名义。”康罗伊拍了拍他的肩,汤姆的肩骨硌得他手掌生疼,“从今天起,你是猎鹰商会的汤姆·霍克。”汤姆咧嘴笑了,露出颗金牙:“知道了,老板。等我在波士顿站稳……”

“先活过这个月。”康罗伊将一沓伪造的船员证塞进他手里,纸张边缘还带着印刷机的温热,“斯塔瑞克的人在查所有跨洋客船,你的船票是去里斯本的。”

午夜的汽笛撕开海雾时,电报局的学徒抱着铜制电报机冲进码头。

詹尼的披肩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攥着电报稿的手在发抖,纸角被指甲抠出了毛边:“议会明天投票……剥夺法案。”

康罗伊接过电报,煤油灯的光映得字迹发颤。

他的指节抵着下巴,那里还留着威斯克睡前亲他的软乎乎的触感。

詹尼的发梢扫过他手背:“他们要夺庄园、夺实验室……”

“三天前都转去开曼了。”康罗伊从西装内袋抽出份公证文件,火漆印是威斯克的小脚印——今早孩子趴在他办公桌上玩印泥时按的,“名义持有人是威斯克·康罗伊,英国法律动不了未成年人的财产。”他又打开随身的差分机终端,齿轮转动的嗡鸣里,斯塔瑞克的声音突然炸响:“给格雷议员三万英镑,让他在投票时咳血……”

詹尼的手捂住嘴。

康罗伊调出发送列表,二十三家报社的地址在屏幕上跳动:“等明天太阳升起,全伦敦的早餐桌上都会有这段录音。”他合上终端,金属外壳的余温透过掌心传来,“斯塔瑞克想用法律杀我,我就用他自己的脏刀子剜他的肺。”

海风突然大了,将码头的灯火揉成一片碎金。

玛丽号的甲板上,威斯克的小睡帽在舷窗前晃了晃,像朵白色的云。

詹尼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那封电报……”

“V的电报。”康罗伊望着远处邮筒的影子,那里还留着黑裙女人的香水味,是维多利亚最爱的铃兰香,“她在提醒我。”他摸出怀表,布鸟的翅膀正对着玛丽号的方向,“该走了。”

他们走向舷梯时,汤姆的马车正消失在街道尽头。

陈得才抱着檀木箱走向仓库,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像根扎进夜色的钉子。

康罗伊回头望了眼码头,宴会厅的窗户突然亮起,暖黄的光从雕花玻璃里漏出来,像谁打翻了蜜罐。

“那是……”詹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明天的饯行宴。”康罗伊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宴会厅的门开了道缝,有穿礼服的人影晃过,看不清面容,“但有些人,等不到开席了。”

玛丽号的汽笛再次响起,悠长的尾音里,康罗伊牵着詹尼的手踏上舷梯。

威斯克的小脑袋从舱门探出来,手里举着他最爱的锡制火车模型,在月光下闪着银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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