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小狸赶在七日前踏入平行空间的破庙。
再度睁眼时,只觉四肢仿若灌铅,低头望去,一双肉肉的手上层层叠叠套满翡翠扳指与鎏金戒指,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宝光。
“小狸,这什么情况?”我晃了晃沉甸甸的手腕,金饰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咳,这次附身在扬州首富家的纨绔少爷身上。”
那瘦如竹节的小厮弯腰将我从柱子旁扶起,指尖还沾着半片草屑,“您瞧这满身富贵气,办起事来多方便。”
我盯着他灵活的猴儿似的身段,鼻腔里还萦绕着破庙特有的霉味:“你倒是精得像只猢狲,怎么不附这‘福态’身子?”
“哎哟我的宝少爷,”小狸甩着马尾辫赔笑,从袖中摸出半块墨锭,“我这狸猫身子哪撑得起您这富态?舞刀弄剑还不得把肚皮当鼓敲?”
我被他噎得无话,只好撸起袖口,腕间金镶玉镯子滑到肘弯,活像套了圈莲藕,摸出黄纸镇在供桌上。
小狸早备好松烟墨,在粗瓷砚里磨得滋滋响,眼角还沾着半片草叶,倒真像个入戏的小厮。
苦等阿水的第二日,我正喘着粗气用笨重身躯做第十个仰卧起坐,忽然听见墙外枯枝断裂声。
小狸耳朵倏地立起,指尖符纸无风自动。
我连忙拽着他滚进神像后的暗窟,这圆滚滚的肚子卡在洞口时还卡了半晌,惹得小狸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破庙木门“吱呀”裂开条缝,月光里晃进个单薄身影。
少年衣裳破得漏出棉絮,左小腿缠着渗血的布条,每走一步都要靠木棍撑住身子,脚踝处肿得发亮。
他摸出火折子点亮松明,火苗在颤抖的指尖明明灭灭,映得脸颊烧得通红,眼尾却泛着病态的青黑。
我攥紧掌心符纸,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半个时辰前的水鬼抓伤还在渗黑血,此刻后颈突然被青白手掌扣住时,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木棍“当啷”落地,眼里只剩死灰般的涣散。
变故陡生!
庙柱上褪色经文突然泛起金光,如锁链般缠住女水鬼的脖颈。
她发出刺耳尖啸,指甲在少年后颈划出血痕。小狸用 手肘顶了顶我后腰:“少爷,该您露手了。”
我摸着腰间凸出来的玉佩暗咒,喉咙里滚出半句:“天地玄宗……”指尖符纸已然脱手,四十道朱砂咒文如群蝶扑火,在女鬼周身爆成流萤,只余几缕青烟簌簌落地。
等我喘着粗气挪到少年身边时,他已烧得人事不省,伤口周围的皮肤肿得透亮,紫黑纹路正顺着血管往上爬。
“符水!”我冲小狸伸出手,金戒指在火光下晃得人眼晕。
那厮早从稻草堆里摸出青瓷瓶,瓶口还沾着半片符灰,倒在伤口时腾起阵白烟,混着浓重的艾草味。
保命丸灌下去的瞬间,庙外突然响起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我咬牙背起少年,他轻得像团羽毛,后颈的血却顺着我的衣领往下渗,腰间的羊脂玉佩硌得生疼,翡翠扳指在抓握树干时“咔”地裂了道缝。
小狸举着桃木剑断后,剑身磕在石头上迸出火星:“我的小祖宗!您收腹啊!再晃下去我要吐了!”
“闭嘴!”我踢开挡路的断枝,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少年滚烫的额头抵在我颈侧,忽然含糊喊了声“阿娘”,攥着我衣襟的手指都在发抖。
身后鬼嚎声近得能听见牙床打颤,枯枝堆里猛地伸出十几只青灰色手臂,指甲深深扎进我脚踝。
“用玉佩!”小狸化身小猫跃到我肩头,符纸在指尖燃成火蝶。
我扯断玉绳将玉佩砸向地面,轰然巨响中,土层里窜出金色咒文织成的大网,将群鬼困在三丈之外。
小狸趁机甩出捆仙绳,勒着我的腰往山凹处滚,中途还被块石头硌得我肋骨生疼,差点把少年甩出去。
洞穴里霉味混着檀香,供桌上的长明灯忽明忽暗。
我借着豆大的光看少年的伤,黑紫色已漫过膝盖,伤口边缘翻着青白的皮肉,竟隐约透出鬼爪形状。
小狸不知从哪摸出把匕首,在我掌心划开道血口:“您这纯阳血最克鬼咒,快!”
鲜血滴在伤口的刹那,少年突然浑身抽搐,指尖掐进我手腕,那点疼比起心口的钝痛简直不值一提。
他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像只濒死的幼兽。
我翻着供桌下的典籍,突然喊:“找到了!三清观的无根水配辰砂!”
我撕下道袍下摆裹住伤口,冲小狸扬了扬下巴:“该你显身手了,竹杆儿。”
“凭啥?”他炸着毛跳起来,却还是蹲下身子,“说好了,完事要十斤桂花糖糕,要加松子的那种!”
月过柳梢时,我们叩响三清观的铜环。
观主开门时看见我腰间玉佩,手抖得险些打翻烛台:“小世子?您怎么......”
“救人要紧!”我打断他,少年在我怀里烧得滚烫,后颈的血已浸透了衣领。
当无根水混着辰砂喂下去时,他猛地呛出黑血,眼尾的青黑总算退了些,手指却还紧紧攥着我袖口,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我坐在石阶上喘着气,看晨光爬上少年苍白的脸。
小狸不知何时翻出了他的包袱,里面掉出半块硬饼和张皱巴巴的纸。
我捡起一看,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写着“阿娘”两个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道未干的泪痕。
山风卷着露水袭来,我摘下满手的金戒指,塞进少年枕边。
翡翠扳指上的裂纹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倒比原先的珠光宝气顺眼些。
小狸蹲在旁边啃糖糕,含糊不清地说:“您这胖身子,背人倒挺稳当。”
“要你管。”
我白他一眼,却在少年睫毛轻颤时,鬼使神差地伸手替他拂开额前湿发。
他在昏迷中蹭了蹭我的掌心,低低喊了声“阿娘”。
破庙方向传来晨钟,惊起几只山雀。
我摸着少年渐渐回暖的指尖,忽然觉得这具沉甸甸的身子也有了分量,大概有些担子,生来就是要有人扛的。
比如此刻怀里这小小的、滚烫的生命,还有他皱巴巴的纸页上,那声未喊出口的“阿娘”。
“少爷,天快亮了。”
小狸戳了戳我腰间的赘肉,“要不咱们趁天亮前减个肥?我怕背着他飞的时候......您这体型,容易露馅。”
“滚!”我虚踹了它一脚,却在看到少年睫毛轻颤时,忽然放轻了声音,“等他醒了,就说...是他阿娘托我来的。”
小狸挑眉看我,却没拆穿。
东方既白时,少年在晨光中睁开眼,望着我手上未褪的血痕,忽然抓住我指尖:“阿娘?”
我喉头一哽,终是轻轻应了声:“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