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无边无际的冰冷,渗入骨髓,冻结灵魂。
没有重量,没有声音,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边界。意识像一粒微尘,悬浮在绝对零度的黑暗虚空中,时而凝聚,时而涣散。
模糊的光影在晃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被隔绝在厚厚的屏障之外……一种低沉的、恒定的嗡鸣……
陈默感觉不到自己。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几乎将意识都凝固的冷。不是自然的寒意,是一种更绝对、更工业化的低温,仿佛被浸没在液氮的核心。
他在下沉,又像在漂浮。剧痛被隔绝了,连恐惧似乎也离得很远。一种奇异的、濒死般的平静笼罩着他。
但这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一点橘红色的光斑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片绝对黑暗的边缘。它悬浮着,稳定得如同宇宙深处的一颗微型恒星。
接着,第二个光斑亮起。
第三个……第四个……
越来越多的橘红光点在“视野”中亮起,井然有序地排布着,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的轮廓,将他包裹其中。光点的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陈默昏沉的意识里,突然蹦出一个词:驾驶舱。
不是列车,不是任何他见过的驾驶舱。这些光点排列的形式过于……冷静,过于精确,带着一种非人化的秩序感。它们不是仪表盘,更像某种未知的导航或控制系统的一部分。
这念头刚刚浮现,一种冰冷的机械运作声传入了他被低温钝化的感知。像液压装置的轻响,又像精密阀门开启的细碎碰撞。然后,是气流喷涌的嘶嘶声,瞬间打破了绝对低温的平衡。一股温热的气流轻柔地拂过他的皮肤表面。
这股温暖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穿了他麻木的冰壳。
剧痛!
腹部的撕裂伤!后背霰弹钢珠造成的烧灼!骨头断裂处的尖锐刺痛!还有……那双沉寂下肢的沉重麻木感,瞬间以百倍的强度猛烈地回击!失血带来的眩晕、肺部的憋闷感同时爆发!如同被活生生从冷冻中拖出,扔进了滚烫的熔炉!
“呃——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从陈默喉咙里炸开!身体在极致的痛苦中剧烈抽搐!本能地想要蜷缩,想要躲避这股让他复苏、也让他坠入地狱剧痛的暖流!
他这才惊觉,自己并非漂浮在虚空,而是被困在一个冰冷的、透明的容器之内!模糊扭曲的视线中,能看到容器壁外晃动的人影,以及更远处那片冰冷的、巨大而陌生的金属环境轮廓。容器的顶盖正在他上方缓缓开启。
“Vital signs restored to threshold. hypothermic phase terminated.” 一个冰冷的、毫无抑扬顿挫的电子合成音响起,用的是标准却异常僵硬的英语。声音似乎来自容器本身,也来自这个空间的深处。
暖流持续吹拂。陈默在剧烈的痛苦中勉强凝聚视线。他正躺在一个充满透明液体的敞口槽体内,身体被一层薄薄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冷凝凝胶紧密包裹着,像一只等待加工的冷冻标本。这凝胶似乎有着惊人的止血、镇痛和维持生命体征的作用,否则他早就该在失血和寒冷中死去。槽体两侧是复杂的机械臂和闪烁着各色冷光的传感探头,刚才那股救命的暖风正从两侧的格栅孔中持续涌出。那些橘红光点,就镶嵌在环绕槽体的弧形内壁上。
槽体外,站着几个人。
他们穿着一种通体哑光黑色的、连体式服装,材质看起来既非布料也非橡胶,更像是一种柔韧的碳纤维复合材料,关节处有精致的灰色装甲板强化。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手上都戴着贴合的战术手套。脸上覆盖着光滑的、流线型的黑色头盔,没有任何可视窗或缝隙,只在眼部区域是两块狭长的、镜面般反光的暗红色视窗(Visor),看不出任何表情和眼神。
冰冷的肃杀感扑面而来。这些人,比之前的追猎者更像……机器。没有情感,只有任务。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魁梧,他的红眼视窗微微低垂,“注视”着在凝胶和痛苦中挣扎的陈默。头盔侧部,一个细小的蓝色光点有节奏地闪烁着。他用手指在左臂外侧一个微型操控面板上点了几下。
“目标个体c-m-1037,回收程序确认。”一个同样冰冷的、经过处理的电子合成音从头盔下传出,听不出任何人类特征,“生命状态:d级危重(失血、创伤性休克、神经系统深度抑制)。污染评估:中度(泥水、血源性、非特异残留)。进行清洁前处理。动作快,我们还有6小时37分12秒。”
“收到。”旁边一个体形略纤细、红眼视窗颜色稍暗一些的清道夫同样以电子音回应。他抬手,在陈默所处的槽体上方一个控制面板上操作了一下。
容器内壁上的几个探头探出,蓝光扫过陈默身体表面的冷凝凝胶。凝胶像是瞬间失去了粘附力,迅速液化,变成粘稠的蓝色液体流走。同时,槽体两侧喷出强劲的、带着强烈消毒剂味道的温水喷流,粗暴地冲刷掉陈默身上所有的泥浆、血痂和污垢!
“呃!”冰冷刺骨的消毒水混合着强力冲刷,如同鞭子抽打在伤痕累累的身体上,特别是腹部和后背的伤口!剧痛让陈默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昏厥。水流冲击力极大,他被固定在槽体里无法动弹,只能被动承受这痛苦的“清洁”。
水流停止。几股强大的热风吹拂而过,迅速烘干了他的身体。接着,一股浓密的白雾状药剂从头到脚笼罩下来,散发出一种更刺鼻、更干燥的化学气味。皮肤接触到药剂的瞬间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和麻木感,伤口仿佛被瞬间封住。白雾很快散尽。
整个清洁过程不到三分钟,高效、冷酷、毫无人性化考量。
槽体的后壁无声地下沉、撤走。
赤身裸体的陈默,浑身皮肤苍白泛红,遍布新旧伤口,虚脱地侧躺在一个冰冷光滑的金属平台上。寒冷和剧痛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拼命想抬起头,看清周围,但力量早已透支。
视线模糊地扫过周围。这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未来主义冰冷感的空间。极高的穹顶是裸露的粗大管道和闪着冷光的巨大线圈。墙壁是深灰色的合金板,布满复杂的接口和线缆。空间中央,除了他所在的这个充满科技感的医疗平台(或称处理槽),还有一些巨大的、封闭着的、不知用途的银灰色方形舱体矗立在角落阴影里。空气中弥漫着臭氧、消毒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机油或高级润滑油的气味。
远处有低沉的嗡嗡声,似乎是某种巨大的机械在运转。整体光线偏冷,主要来自那些无处不在的嵌入式条形冷光灯带。
这绝不是废弃矿井该有的东西!这更像某种隐藏于地下的、高度专业的研究前哨站或回收基地!
那个身材魁梧的首领清道夫微微抬手。另一个清道夫立刻推过来一件东西——一张造型异常复杂的金属轮椅。它的骨架是哑光深灰的合金,骨架结构比普通轮椅粗壮得多,充满了力量感。座椅和靠背是厚实的黑色合成材料,带有稳固的束缚带和生物传感器接口。扶手位置是复杂的控制面板和疑似武器挂点的凹陷结构。轮椅的底部并非寻常小轮,而是带有悬浮稳定装置的履带底盘!
魁梧清道夫并没有走向陈默,反而侧身让开一步,身体呈现出一种微妙的“警戒但暂避”的姿态。
一阵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嗡鸣声传来。
从这片巨大空间的阴影深处,另一张金属轮椅无声地、平稳地滑行出来,停在平台前不远的地方。
坐在上面的,是一位穿着深灰色细线纹路家居便服的老者。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银白如雪,面容清癯,刻着岁月的皱纹,眼神深邃如古井,平静得不见一丝波澜。他的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盖着厚厚毛毯的腿上,坐姿挺拔而从容。
这张轮椅比清道夫的更具流线感,材质也更为内敛贵重。它悬停在离地面大约十厘米的高度,没有任何颠簸感,安静得如同幽灵。
老者深邃的目光越过那个魁梧的清道夫,落在平台上赤身、颤抖、如同被剥光刺猬般狼狈的陈默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鄙夷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如同科学家观察特殊样本般的审视。
他的眼神在陈默腹部狰狞的伤口和肩背上密密麻麻的霰弹嵌入点上略微停留,似乎评估着这些创伤的严重程度和愈合潜力。然后,那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陈默那双无力地瘫在冰冷金属台上的、没有任何知觉和反应的双腿之上。
老者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忽然开口了,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儒雅和……令人心悸的从容:
“真是一场狼狈的相遇,陈默。”
陈默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对方知道他的名字!
老者无视陈默眼中炸开的惊骇和戒备,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皮囊的创伤,定格在了更深层次的某些东西上。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仿佛看到了陈默内心那在绝望和剧痛中仍不熄灭的、名为复仇的火焰。
“不过,”老者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吐字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这双残废的腿,真是暴殄天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