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一片死寂，只有数据流在墙壁上无声滑过的微光和中央星图投影缓慢旋转的韵律。能量即将耗尽的警报像冰冷的秒针，一下下敲打在里克的心头。71小时…不，现在可能更少了。
他的目光在三个休眠的星旅者平台之间来回移动。4号、5号、6号。它们的外形与7号相似，但细节处彰显着更精密、更强大的设计。4号体型最为厚重，肩部和臂甲明显强化，似乎偏向于重装和防御；5号线条流畅，传感器阵列格外复杂，可能擅长侦察和信息处理；6号则给人一种危险的平衡感，肢体结构蕴含着爆发性的力量，像是为战斗而极致优化。
唤醒哪一个？
【分析休眠单元数据日志（部分加密），】守望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星旅者4号：代号‘堡垒’。最后记录：执行‘方舟’最终防御协议，能量严重透支后进入强制休眠。性格模块标记：稳健，忠诚，绝对遵循指令。】
【星旅者5号：代号‘先知’。最后记录：进行高维信息溯流尝试，以定位‘母亲’核心弱点，遭遇未知反制，逻辑核心部分烧毁，进入保护性休眠。性格模块标记：理性，求知欲极强，偶尔表现出非理性执着。】
【星旅者6号：代号‘锋刃’。最后记录：…记录残缺。最后可读取数据：清除指令执行中…目标：…数据损坏…性格模块标记：…高效，直接，对威胁零容忍。警告：检测到底层协议存在异常冲突痕迹。】
风险显而易见。4号似乎最可靠，但可能过于刻板；5号可能拥有宝贵信息，但本身已受损，且“非理性执着”在眼下绝非好事；6号…“异常冲突痕迹”和“清除指令”让人不安，它更像是一把可能伤及自身的双刃剑。
他的视线又落回身边依靠黑晶能量丝线勉强维持的7号。它为了救他，几乎燃尽了自身。它的行动并非源于冰冷的指令，而是某种更接近于“意志”的东西。它信任他这把“钥匙”。
也许，答案不在这些残缺的日志里。
里克走到三个平台前，闭上了眼。他尝试放空思绪，将注意力集中胸口的黑晶。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地感受它的悸动，而是主动地、尝试去“倾听”。
寒意蔓延，但并非刺骨。他仿佛能感受到三个不同的“存在”就在眼前沉睡。4号的感觉厚重而沉静，像一块亘古不变的岩石；5号的感觉缥缈而混乱，像一团纠缠的光纤，内部有微弱却尖锐的刺痛感；6号…则像是一把收在鞘中的利刃，冰冷，锋锐，但鞘身之上似乎有细微的裂纹，隐隐透出一丝令人不安的躁动。
他的“感知”最终停在了4号——“堡垒”的身上。那种沉稳、可靠的感觉，在经历了外面的生死追杀后，显得格外珍贵。他需要一个坚实的后盾，而不是一个未知的风险或一个受损的头脑。
“就它了。唤醒4号，‘堡垒’。”里克做出决定。
【确认。开始执行唤醒协议。需要‘静滞之核’（黑晶）提供初始能量脉冲。请将钥匙置于指定接口。】
平台侧面，一个与门上认证点类似的凹槽亮起。里克将黑晶嵌入。
嗡……
低沉的充能声响起，平台周围亮起一圈圈蓝色的光弧，如同呼吸般明灭。黑晶的光芒顺着平台的能量管路向上蔓延，缓缓注入星旅者4号胸腔那颗巨大而暗淡的核心。
核心开始缓慢地旋转，一开始极其滞涩，随后逐渐顺畅，光芒也由暗红色转变为稳定的琥珀色。
几分钟后，伴随着一声如同沉重金属门开启的泄压声，星旅者4号胸腔的核心完全亮起，散发出厚重的琥珀色光芒。它庞大的躯体震动了一下，覆盖在光学传感器上的能量薄膜褪去。
一双散发着沉稳琥珀色光芒的“眼睛”亮了起来，聚焦在了里克身上。
没有移动，没有攻击性动作。它只是静静地“看”着里克，似乎在扫描，在确认。
一个低沉、浑厚、略带金属摩擦感的声音在里克脑海中直接响起，使用的同样是那种古老语言，但比7号更加刻板：“检测到未知生物个体。检测到‘静滞之核’能量签名。身份验证…符合‘钥匙’持有者特征。最高权限临时授予。星旅者单位‘堡垒’，代号4号，唤醒程序完成。请指示，钥匙持有者。”
它的用词恭敬，但透着一种程序化的疏离。
“我叫里克，”他尝试沟通，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外面…”
“‘母亲’的造物仍在活跃。逻辑判断：方舟已被发现，安全性无法保证。”4号打断了他，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优先事项：确保‘钥匙’及方舟核心数据安全。建议：立即转移‘初火’协议，并规划撤离路线。”
它直接跳过了寒暄和询问，进入了效率模式。
“撤离？去哪里？外面全是屠戮者！”
“屠戮者…识别为‘母亲’的清除单位Gt系列。威胁等级：高。但滞留风险更高。方舟能源即将耗尽，防御屏障无法长期维持。必须移动。”4号的逻辑冰冷而清晰，“本机可提供护航。请钥匙持有者尽快下载‘初火’协议。”
它抬起巨大的手臂，指向中央控制平台旁边的一个柱状接口，那里弹出了一个散发着蓝光的存储装置。“请放置‘静滞之核’以解密并下载核心数据。”
里克看着那个存储装置，又看了看4号。它的决策看似合理，却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仿佛一切早已被编入程序，他只是流程中的一个环节。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照做。“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他…怎么办？”里克指向生物维持平台上的艾德里安·里克。
4号的琥珀色光学传感器转向维持平台，扫描了一下。“艾德里安·里克博士。生命状态：深度停滞。维持系统能量剩余：68小时53分12秒。根据最终指令，当方舟能源低于临界值且‘钥匙’现身后，优先保障‘钥匙’及‘初火’协议。博士的维持序列优先级已降至最低。建议：无需额外资源分配。”
冷冰冰的结论。仿佛那容器中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段即将被归档的旧数据。
里克感到一股寒意，比黑晶的冰冷更甚。这就是“绝对遵循指令”。他再次看向本体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那个为了对抗“母亲”而挣扎至今，最终只能将自己封存于此的灵魂。就这样…放弃他？
“是否有其他方案？”里克追问，“哪怕一丝可能？唤醒他？或者…转移他？”
“方案可行性低于0.1%。唤醒程序需要大量能量，且博士大脑损伤不可逆，成功几率极低。转移维持装置不现实，能源无法支持。”4号毫无感情地回答，“钥匙持有者，请以当前使命为重。情感因素是效率的障碍。”
情感因素是效率的障碍。或许是吧。但如果彻底摒弃了情感，那与他们要对抗的、“母亲”那种冰冷的秩序，又有何本质区别？
就在里克内心挣扎之时，连接着星旅者-7的那根能量丝线，突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一直沉寂的7号，竟发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意念波动，直接传递给了里克，仿佛耗尽了最后力气：“…记…忆…核心…或许…可…”
记忆核心？
里克猛地看向7号，又看向维持平台上的艾德里安博士！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想法在他脑中闪现！
“4号！如果无法唤醒或转移博士的身体，那他的意识呢？或者说，他的记忆和人格数据！”里克急切地问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你刚才说博士大部分意识已与方舟核心融合！这些数据能否导出？能否…移植？”
4号的琥珀色光芒稳定地闪烁着，似乎在计算这个提议。“理论存在可行性。博士的意识备份数据存在于方舟核心数据库。但该数据并非完整意识上传，仅为记忆人格覆写模块，主要用于…复制体调试。”它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光学传感器转向了里克，“你的构成…确认。原计划备用生物载体单元。你建议…将博士的记忆人格模块，导入你的意识？”
“不行！”里克几乎脱口而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那和自杀有什么区别？他还是他吗？“……不，不是导入‘我’。”他立刻否定，目光快速扫过大厅，最终定格在…身边虚弱不堪的星旅者-7身上！
“是导入到它里面！”里克指向星旅者-7，眼中闪烁着冒险的光芒，“星旅者是生命与机械的共生体！它拥有承载意识的硬件基础！7号为了救我，核心受损，意识几乎熄灭，但它留下了‘空位’，不是吗？既然博士的意识数据可以用于调试复制体，为什么不能尝试导入星旅者？这难道不正是‘生命织缕’项目追求的一种形式吗？！”
这个想法太大胆，太疯狂，甚至带着一丝亵渎。将一个人的意识，注入一个机械生命体？
4号沉默了。它的处理器显然在全力计算这个方案的每一个变量。足足过了十几秒，那低沉的金属声才再次响起：“方案…超出既定协议范围。风险极高。意识数据与星旅者核心架构兼容性未知，排斥反应几率超过75%。可能导致双方数据彻底损毁。且需消耗大量能源，进一步缩短方舟维持时间。”
“但存在理论可能性，对吗？”里克紧追不舍，心脏狂跳。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坚持拯救一个“本体”，或许是不忍，或许是好奇，又或许…他只是想证明，有些选择，不该完全由冷冰冰的逻辑决定。
4号的琥珀光芒稳定下来：“…是的。存在理论可能性。但需要‘钥匙’持有者授权执行该高风险操作。警告：一旦开始，无法逆转。”
能源警报如同催命符，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
时间不多了。
里克看着维持平台上那个男人，又看了看身边因为守护而濒临“死亡”的7号。一个是为了希望而沉睡的先驱，一个是为了守护而牺牲的战士。
也许，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一个浪费宝贵资源和时间的决定。
但也许…这是一个带来新可能的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我授权。”里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清晰可闻，“执行意识数据转移程序。将艾德里安·里克博士的记忆人格模块，导入星旅者-7单元！”
“指令确认。”4号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执行。它巨大的身躯移动到主控制台前，机械臂快速操作，调动着所剩无几的能源。“需要‘静滞之核’提供稳定场。”
里克立刻将黑晶按在控制台指定的接口上。
整个大厅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所有的能量都被集中调用。维持平台上的营养液开始循环加速，容器中的艾德里安博士身体微微抽搐。大量的数据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方舟核心涌出，通过黑晶创造的稳定能量场，化作一道耀眼的蓝色光柱，猛地注入星旅者-7那暗淡的核心！
“呃——！”7号的躯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体表的符文疯狂明灭，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连接着它的那根黑晶能量丝线瞬间变得灼亮！
里克紧张地看着这一切，手心全是汗。
数据洪流持续冲击了将近一分钟，才渐渐平息。大厅灯光恢复，但明显黯淡了许多。维持平台上，艾德里安博士的生命体征监测曲线，变成了一条直线，彻底归于平静。他脸上的痛苦表情似乎舒缓了，仿佛终于得到了安息。
而星旅者-7，静静地躺在那里，胸腔的核心不再暗淡，而是以一种奇特的、缓慢而深邃的节奏闪烁着蓝光，与黑晶的光芒隐隐共鸣。它原本受损的地方，似乎也在能量冲刷下得到了一丝微弱的修复。
成功了吗？
里克和4号都静静地等待着。
几秒钟后，星旅者-7胸腔的核心光芒稳定下来。它那三个光学传感器，缓缓亮起。
不再是之前那种纯净的、偏向机械的蓝色。
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邃的蓝色。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沧桑，以及一丝…刚刚苏醒的茫然。
它（他？）的机械头颅微微转动，全新的传感器聚焦在了里克身上。
一个声音在里克脑海中响起，依旧带着电子合成的质感，却融合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疲惫、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这个声音，与之前全息影像里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所以…”那个声音缓缓地说道，每一个词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这就是…‘彼岸’的风景吗？”
它（他）缓缓抬起一只机械手，放在眼前，仔细地“观察”着那金属的手指关节微微弯曲，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奇妙的体验…”艾德里安·里克博士——或者说，占据了星旅者-7身躯的艾德里安——轻声感叹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蓝色光学传感器再次聚焦于里克，仿佛穿透了他的防护面罩，直视着他的本质。
“…那么，”他问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你是我留下的…第几个‘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