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制手机的微光尚在掌心残留,那声“我在”的余温与重量,沉沉地熨帖着颜清璃的心口。窗外,阿尔卑斯阳光正好,将雪峰染成耀眼的金顶,却似乎有一缕无形的、悠远空灵的旋律,穿透了厚重的防弹琉璃窗,丝丝缕缕地渗入室内。
那旋律……极轻,极淡,像冰川融化时最清澈的一滴水珠滴落深潭,又像风穿过千年冰洞时发出的低吟。
颜清璃的睫羽微微一颤,下意识地侧耳倾听。琉璃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迷惘与……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顾司衍敏锐地捕捉到她这细微的变化。他并未出声,只是牵起她的手,引着她走出主卧,穿过铺着温暖兽皮毯的静谧廊道。
越往前走,那琴声便越发清晰。
不是通过音响设备放大后的电子音,而是最纯粹、最原始的 acoustic 之声——木槌敲击钢弦后的自然振动,通过钢琴本身的共鸣箱放大,带着木材的温润与金属的清越,真实地、充满质感地流淌在空气中。
旋律也变得分明起来。是德彪西的《月光》,第三乐章。那流动的琶音如同月光下闪烁的波光,灵动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颜清璃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心跳莫名地与之同频。这琴声……这处理乐句的呼吸感,强弱转换的微妙习惯……
廊道尽头,一扇对开的、雕琢着冰裂纹图腾的琉璃门无声滑开。
巨大的音乐室呈现在眼前。
整面弧形外墙皆是透明的智能调光琉璃,将阿尔卑斯最壮丽的雪峰冰川景致毫无保留地纳入室内,人仿佛置身于山巅,与天地同奏。穹顶是浩瀚的星空投影,此刻正模拟着静谧的深蓝色夜幕,繁星如钻。
而音乐室的正中央,只摆放着一架钢琴。
一架斯坦威·霍洛维茨定制款三角钢琴,琴身是罕见的“阿尔卑斯极夜蓝”,深邃的漆面下仿佛蕴藏着整片星空,又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下,流转出如极光般的虹彩。琴盖敞开,如同巨鸟优雅的羽翼。
此刻,琴键正无人自动,精准地起落,流淌出那首熟悉到让颜清璃灵魂颤动的《月光》。
她怔在原地,瞳孔微微放大。
不是录音。她能看到那琴槌真实的运动,能感受到声波撞击空气带来的细微震动。
顾司衍站在她身侧,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观察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冰裂纹戒指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
“喜欢这个‘播放器’吗?”他低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心布局后的期待。
颜清璃没有回答,她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走向那架钢琴。越靠近,那琴声就越发真切,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敲击在她的心弦上。
她在琴凳前停下脚步。琴键依旧在自动弹奏,旋律行云流水,毫无瑕疵,甚至……带着她记忆中无数次练习后形成的、独属于她的肌肉印记。
一个华丽的快速音群掠过,那处她年少时总是容易力度不均的地方,此刻被完美地均衡处理,方式与她后来克服难点后的习惯……一模一样。
她猛地转头看向顾司衍,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这是……”
“AI音源复刻。”顾司衍走近,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琴盖,“林惊蛰搜集了你从学琴以来,所有能找到的公开或私人演奏影像、音频资料。大到音乐会的官方录音,小到你十六岁时在颜家琴房随手弹练习曲的手机片段……总计超过一万七千分钟。”
他顿了顿,熔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她震惊的容颜:“它学习了你的一切。你的触键力度,你的踏板习惯,你对速度的微妙处理,甚至你弹错音后下意识的补救偏好……最终合成了这个,‘数字时代的颜清璃’。”
琴声恰在此处,转入一段舒缓的柔板,是她每次弹到此处都会下意识加入一点点 rubato(自由速度)的地方,AI也完美复现了。
巨大的震撼如同雪崩,席卷了颜清璃。她看着那自行舞动的琴键,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被数据精心保存下来的、关于音乐的灵魂切片。
酸楚与感动汹涌而来,冲垮了堤坝。她从未想过,那些散落在岁月长河里的、她以为早已遗失的琴音,竟被他以这样一种方式,小心翼翼地全部拾起,重新拼凑,完整地送回她面前。
“why……”她声音哽咽,指尖颤抖地虚悬在琴键上方,与那个“数字她”弹下的音符咫尺之遥。
顾司衍从身后轻轻拥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沉缓而郑重:“因为你的声音,从来都不该被遗忘,更不该被楚家的肮脏淹没。”
他握住她微凉的手,引导着她的指尖,轻轻落在那个正在自动弹奏的琴键上。
“现在,”他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无限的鼓励与温柔,“把它盖过去。”
真实的肌肤与象牙键接触的瞬间,那自动演奏的AI系统仿佛有感知般,音量骤然降低,化为一片极其微弱、却依旧存在的背景音,如同遥远的回声,虔诚地托举着、映衬着即将到来的真实。
颜清璃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对音乐的本能渴望,混合着巨大的感动与倾诉欲,轰然爆发。
她的手指猛地按下!
“铮——!”
一道清亮、饱满、带着鲜活生命力的音符悍然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人工智能的模拟,充满了整个空间!
是《碎璃集》中她母亲最爱的一首无题小品旋律!她自己后来为其续写了后半段!
手指如同被解开了封印,在琴键上疯狂地奔跑、跳跃、歌唱!那些深埋在肌肉记忆里的曲目——《月光》的第三乐章、肖邦的《冬风》、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华彩片段、还有那首她从未对外人弹过的、自己十六岁时写的幼稚却真诚的《星夜小调》……一首接一首,毫无停顿,酣畅淋漓!
她弹得毫无章法,完全随心所欲,时而狂暴如阿尔卑斯暴雪,时而温柔如山间融溪。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丝毫不影响她手指的精准,仿佛这双手自有其灵魂和记忆。
顾司衍始终站在她身后,沉默地守护着。他看着他的璃宝,在那个由他打造的、悬于雪峰之间的琉璃音乐盒里,尽情挥洒着被夺走太久的光彩。那不仅仅是在弹琴,那是在撕开所有阴霾,将破碎的灵魂一片片找回,用琴声重新粘合、淬炼!
冰川在窗外沉默矗立,亿万年的冰雪仿佛都在倾听这曲生命的重曜之歌。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个激烈的和弦重重砸下,余音在空旷的室内嗡嗡回荡,如同不甘散去的灵魂。
颜清璃的双手重重按在琴键上,肩膀剧烈起伏,汗水和泪水交织着从下颌滴落,砸在“极夜蓝”的漆面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音乐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
下一秒,一双坚实的手臂从后面将她紧紧拥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顾司衍的吻落在她汗湿的颈侧,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满足:“听到了吗?璃。”
他环抱着她,指向窗外巍峨的、仿佛触手可及的冰川:
“这才是你。比任何AI复刻都更鲜活,比任何数据都更珍贵。冰川亘古沉默,但你的琴声……能让它为之动容。”
他将她转过身,拇指用力擦过她湿漉漉的脸颊,熔金色的眼底燃烧着近乎痴迷的炽热:
“这场独奏会,我等了2189天。”
不是倾听的等待,而是为她准备好一切、等她回来亲手夺回自己声音的——等待。
颜清璃望着他,心脏被巨大的情感填满,胀得发痛。她忽然明白了,他从不是要给她一个复制品,他是用这种极致的方式,刺激她、引诱她、逼她亲手打破心障,重新触碰那个本该光芒万丈的自己。
她喘着气,忽然勾住他的脖颈,主动吻上他那双总是吐出霸道命令、此刻却柔软得不像话的薄唇。
琴声已歇,爱意未止。
冰川为证,琴声如诉,疗愈的不止是身体,还有所有未曾言说、却已被深深懂得的岁月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