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国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办案多年,审过的犯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胡搅蛮缠的,痛哭流涕的,装疯卖傻的,他都见过。
可像陈放这样,用一套他完全听不懂的“道理”来解释案情的,还是头一遭。
他想反驳,却不知从何驳起。
“至于老虎……”
陈放继续说道,“狼嚎沟往北,是老林子的核心地带,那本来就是它的地盘。”
“别说四个活人,就是进去一个团,惊扰了它,它也敢龇牙。”
“不过……”他话锋一转。
“我觉得他们可能没机会碰上老虎。”
高建国眉毛一挑:“为什么?”
“因为他们很可能在那之前,就掉进了别的地方。”
陈放脸上露出几分回忆的嫌恶,“我追到狼嚎沟深处的时候,闻到过一股水草烂掉的臭味。”
“那地方邪乎,冬天别的河都冻实了,就那一片总冒着热气,雪底下是黑泥塘,上面结着一层薄冰,一踩就破。”
“我以前在那附近,见过掉进去的野猪,连骨头都找不着。”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高建国心里那点仅存的强硬。
雪崩、虎啸,现在又多了一个吃人的泥沼。
这三个要素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死亡闭环。
那四个人,只要踏进这片区域,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死路一条。
高建民沉默了,他掏出烟,点了一根,狠狠吸了一大口。
烟雾缭绕中,他看着陈放那张年轻却过分平静的脸,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十九岁的知青,而是一个在山里活了几十年的老狐狸。
“你说的这些,都有证据吗?”他做了最后的挣扎。
“证据?”
陈放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公安同志,大山里发生的事,大山自己就是证据。”
“你要是不信,可以现在就组织人手,去狼嚎沟看看。”
“不过我劝你,最好带上足够长的绳子,还有最好的向导。”
“否则,进去的人,可能也得变成证据的一部分。”
赤裸裸的“好心”提醒,听在高建国耳朵里,却无异于挑衅。
他猛地将烟头摁在地上,站起身。
“王书记,这次调查,多谢你们大队的配合。”
他的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腔调,“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初步判断,失踪人员极有可能是在野外活动时,遭遇了雪崩、野兽袭击或掉入沼泽等意外。”
“我们会向上级汇报,后续可能还会再来核实一些情况。”
说完,他不再看陈放一眼,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李胜利合上本子,冲着王长贵和陈放匆匆点了点头,也跟了出去。
赵卫东看得目瞪口呆,他预想中陈放被拷走或者被问得哑口无言的场面,完全没有出现。
这事……就这么完了?
王长贵和韩老蔫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韩老蔫凑了过来,一巴掌拍在陈放的肩膀上,咧着嘴嘿嘿直乐。
“行啊,小子!”
“这番话说得,比俺打了一辈子猎见过的都邪乎!连公安都让你给绕进去了!”
陈放只是笑了笑,没接话。
赵卫东眼巴巴地看着,一场他盼了好久的大戏,居然就这么草草收场,心里像是被塞了一大团蘸了水的棉花,堵得难受。
他悻悻地坐回炕沿,斜着眼看陈放还在那不紧不慢地擦拭黑煞的背毛,一股酸水从胃里直冲喉咙。
“嘁,就这么完了?”
“雷声大,雨点小。”
他撇着嘴,故意让屋里人都能听见,“我还当多大的事儿,闹半天就是叫过去问两句话。”
吴卫国立马在旁边帮腔:“就是,白让我们跟着提心吊胆一场。”
陈放懒得搭理他们,酸话听多了,耳朵早就起了茧子。
他心里明镜似的,高建国那种人,眼睛里揉不进沙子。
今天这事不算完,只是被他用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完美闭环”给暂时堵了回去。
只要那两个逃走的家伙还在。
只要地质队报的案子没销,这根弦就始终绷着。
往后的日子,行事必须更小心。
他心里盘算着,手上的活计却没停。
黑煞的伤痂被他细细地刮掉一层,露出下面新生的粉色嫩肉。
大家伙舒服地哼唧着,拿大脑袋在他手心来回蹭。
第二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积雪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村里的大喇叭没再提“封山禁令”的事,可也没人敢往山里跑。
那禁令就像个无形的笼子,把所有人都圈在了村子周围。
陈放却坐不住了。
家里的存粮不多了,狗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顿顿苞米糊糊顶不住。
他没直接进山,而是先去找了王长贵。
老支书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看着房檐上融雪滴下的水珠子发呆。
见陈放来了,眼皮都没抬一下。
“书记,我想进山转转。”陈放开门见山。
王长贵吐了个烟圈,烟雾把他那张老脸遮得模糊不清。
“喇叭里的话,你当耳旁风了?”
“禁令是防意外,可山里的情况,不去看看,谁心里有底?”陈放不卑不亢。
“公安的人虽然走了,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我去山里,不为打猎,就当是替大队去巡巡山,摸摸情况。”
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把个人目的,包装成了集体需求。
王长贵捏着烟杆的手指顿了顿,终于抬眼看了看他。
这小子,脑子转得就是比别人快。
“去吧。”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别往老林子深处跑,就在后山那片转悠。”
“还有。”
他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别空着手回来,队里好些日子没见荤腥了。”
陈放心里有了底。
他回到知青点,吹了声口哨。
五条狗“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尾巴摇得像是五把蒲扇。
赵卫东正端着个豁了口的碗喝着清汤寡水的苞米糊,看到这架势,筷子“当啷”一声掉进碗里。
“陈放!你又要干啥去?”
他站起身,一脸的难以置信,“禁令才刚下来,你就要顶风作案?”
陈放瞥了他一眼,都懒得回话,转身拿起挂在墙上的剥皮小刀和麻绳,径直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