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高城这次哼的声音比刚才重了点,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他收回手,重新揣回兜里,下巴抬了抬,视线扫过屋里那几个还站得笔直、大气不敢出的兵,丢下一句:“行,都挺好。一个个的,现在都挺能耐。”
说完,他转身就走,厚重的棉门帘被他甩手带起,发出“啪嗒”一声闷响,晃悠了好几下才停住。
郭鹏海一直等到门帘彻底不动了,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他低下头,肩膀开始微微抖动,实在没忍住,闷闷地笑出了声。
宿舍里其他几个兵互相看了一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绷不住了,捂着嘴,压低声音,哧哧地笑了起来。
一时间,小小的宿舍里充满了压抑又欢快的窸窣笑声,要不是怕动静太大真把连长又招回来,这帮小子估计能笑得更响。
高城被七班门后传出的闷笑声刺得耳膜发痒,心口那股无名火“腾”地烧得更旺了。
他梗着脖子,下颌线绷得死紧,军靴狠狠蹬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一路带着风声,几乎是冲回了连部办公室。
“哐当!”
门被他用肩膀顶开,又猛地带上,震得门框上扑簌簌落下一点积灰。指导员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块深灰色的狼皮褥子,指尖正捻着上面的绒毛。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看见高城那张黑得能拧出水的脸,眉毛挑了挑:“哟,咱们的连长同志,这是跟谁置气呢?脸拉得比马脸还长。”看来这是不知道呢。
高城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指导员手里的褥子上。那颜色,那厚度,跟他刚才在三班、七班摸到的一模一样。
他心里的火苗“噌”一下蹿上了房梁,反手把门关严实,双手插进棉大衣兜里,下巴扬得老高,几乎是用鼻子在哼气:“怎么着?全连就我没份儿是吧?都安排得挺明白啊!”
指导员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低下头,肩膀可疑地抖了抖,再抬头时脸上还绷着,眼里却全是笑意:“合着你这一路气冲冲的,就为这褥子?”
他把手里的褥子往桌上一放,“这是后勤刚补下来的,说是冬储物资……”
“补的?”高城打断他,嗓门一下子拔高了,“那史今床上的也是补的?伍六一枕头底下的是补的?七班成才那小子铺底下垫的,也是后勤补的?郭鹏海床上鼓鼓囊囊那层,也是补的?”
他一口气把刚才的发现全倒了出来,越说越气,脚底下无意识地碾着地面,好像地上有仇人。
“许三多那个臭小子!”他咬牙切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老子没少护着他吧?新兵连那会儿,我手都成那样了,我骂归骂,可没真把他怎么着吧?
后来在草原……嘿!他倒好!长本事了!弄来这些好东西,三班、七班,连你这指导员这儿都送到了!偏偏把我这个连长给忘了!漏了!什么意思?嗯?”
他这话说得又急又快,里头那股子混合着委屈、恼火和一点点被忽视的不甘,听得指导员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用拳头抵着嘴咳嗽两声掩饰。
“你啊你,”指导员摇着头,站起身走到高城旁边,拍了拍他硬邦邦的肩膀,“跟个孩子置什么气。”
他顿了顿,故意拉长了调子,慢悠悠地说,“再说了,许三多没往你这儿送,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高城立刻追问,脑袋不自觉往指导员那边偏了偏,耳朵都竖起来了,刚才那副气冲斗牛的架势瞬间消下去大半,眼神里露出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带着别扭的期待。
指导员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直乐,面上却不显。他转身走回自己办公桌,拉开最下面的柜子,从里面抱出一样,用布仔细包着的东西,转身,往高城怀里一塞。
“因为这个,是单独给你留的。三多那小子特意交代了,这块皮子最好,毛最长最密,硝得也最软和,压在最底下,怕别人拿错了。”酸了吧唧的,跟喝了醋似的。
高城下意识接住,入手沉甸甸的,比刚才看到的那些都大,也厚实。他低头,掀开包裹的一角。
里面裹着的狼皮褥子,毛色是更深沉的青灰色,毛锋又长又密,在并不明亮的室内光线下,都泛着一层油润的光泽,手摸上去,顺滑厚实,透着股扎实的暖意。
他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了,像是被冻住了一样。耳根子那点红,不受控制地迅速蔓延开来。
他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梗着脖子,硬邦邦地嘟囔了一句:“切……谁稀罕这个……一股子草腥味儿,糙得很。”
话是这么说,他的手却把军毯裹得更紧了些,指腹隔着毯子,无意识地、一下下摩挲着里面那块厚实柔软的皮毛。嘴角那块肌肉,不受控制地往上提了提,虽然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指导员站在桌子边,眼梢眉角都挂着揶揄的笑,故意踮着脚凑到高城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促狭:“摸着感觉怎么样啊?这狼皮褥子,是不是比你那硬板床舒服多了?”
高城正攥着褥子的一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顺滑的皮毛,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嘴里还含糊地应了句:“嗯……挺好的,厚实,暖和。”
话音刚落,他才反应过来这话听着多没骨气,耳根子腾地又红了。
指导员憋笑憋得肩膀直抖,强装一本正经地冲他摆摆手:“行,那就拿回去铺上吧,别在这儿杵着了,再杵下去,褥子都要被你摸出包浆了。”
高城清了清嗓子,梗着脖子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挠着头往门口蹭,脚步都带着点局促:“那啥,老洪,我、我先回趟宿舍。”话音未落,人已经跟阵风似的溜出了办公室,军靴踩在走廊上,咚咚的声响都透着点落荒而逃的仓促。
直到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指导员才转过身,捂着嘴低低地笑出声来,肩膀一耸一耸的,那笑声闷在喉咙里,带着满心的了然,又怕被外头的人听见,愣是没敢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