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的目光胶着在那页私记上,潦草的墨迹仿佛带着钩子,拽着她入局。
“景和十八年十月初三,收‘永’字号银票叁佰两,兑现。”
“景和十八年十月十五,支‘木’字号工程料银壹佰伍拾两。”
“景和十八年十一月廿二,收‘吉’字号现银贰佰两,补西苑月例亏空。”
景和十八年十月,老王爷寿辰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而这冰冷的数字下揭示着台下污浊。“永”字号?“吉”字号?分明是见不得光的代号!西苑……那是孟姨娘的居所!月例竟需外来的黑钱填补?那笔所谓的“工程料银”,又用在了何处?是否与寿宴前夜西角门那场仓促的修缮、乃至孙婆子的“暴病”有关?
她猛地合上册子,像烫手般将其死死按回旧账最底层,心脏狂跳。她逼自己冷静继续拿起笔,誊录田庄那笔烂账,可算盘珠子拨得杂乱无章,墨迹也洇开了好几处。
“看清,记住,然后烂在肚子里。”
然而她这只偶然被浪头推上滩涂的小虾米,早已落入捕食者的视野。
这日,她抱着一摞理清的旧账去回话,恰撞上林侧妃来给老夫人请安。秋禾忙缩身避到廊柱阴影里,屏息垂首。
林侧妃一身绛紫金牡丹旗袍,外罩同色貂毛坎肩,云鬓珠翠,光华夺目。她语声温软,正细细回禀年节筹备诸事:各家年礼单子、宴席菜式、戏班子选定……事无巨细,皆请示老夫人定夺,姿态恭顺得无可挑剔。
老夫人歪在暖榻上,半阖着眼,指尖慢捻佛珠,偶尔鼻息里“嗯”一声,似听非听。
秋禾却脊背发凉。她分明瞧见,林侧妃那含笑的眼风,几次三番似无意地扫过侍立一旁的张嬷嬷和珊瑚。果然,闲话稍歇,林侧妃便笑着对老夫人道:“……前儿庄子上送年货来,儿媳瞧着母亲小厨房盛干果蜜饯的那套粉彩瓷罐儿,釉色鲜亮,画片也活泼,倒比往年用的官窑器更显精神可喜。可见底下人如今是越发用心体贴了,知道母亲近来爱些鲜亮颜色。”
老夫人眼皮未抬,只淡淡道:“是么?没留意。不过是装东西的家伙什。”
林侧妃笑容不变,声音愈发柔婉:“母亲自然是雅量不计较这些。只是年下各府往来,人多眼杂,难免有些眼皮子浅的爱打量比较。咱们府里如今虽讲究俭省,但母亲您的体面却是头等要紧。若用了些不上不下的东西,反叫外人笑话咱们王府失了章程,或是……底下人办事不经心,慢待了母亲。”语调和煦,字字却如绵里藏针。
张嬷嬷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粉彩瓷罐是她见老夫人精神不济,特特从库房寻摸出来的旧物,色彩明丽,只为博老人一笑,并非份例定规。此刻被林侧妃当众拎出,竟成了她办事不力、有损王府颜面的错处!
珊瑚眉头微蹙,刚欲开口,老夫人却忽地微微抬手止住她,目光慢悠悠转向廊柱方向,像是才看见秋禾:“那丫头,是叫秋禾吧?你如今常在厨房走动,那罐子,你瞧着可还合用?”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投向秋禾!
林侧妃唇角笑意淡了几分,打量着这个被推到台前的小丫鬟。
秋禾心里大惊!万料不到这把火竟烧到自己身上!她赶忙上前,垂首道:“回老夫人话,奴婢蠢笨,不懂瓷器好坏。只瞧着那罐子颜色鲜亮,画的花果水灵灵的,用来盛老夫人平日爱吃的金丝蜜枣和糖渍桂花,看着就叫人心里头高兴,想来那蜜枣和桂花待在里头,也是极欢喜的。”她只字不提瓷器贵贱优劣,只紧扣着“老夫人欢喜”、“吃食惬意”作答,言语间带着一丝乡野的朴拙。
老夫人闻言,脸上那丝惯常的淡漠竟似被春风拂过,微微化开些许,转向林侧妃道:“你听听,一个小丫头都懂得,器皿是死物,用得合意顺心才是根本。咱们这样人家,若还要靠几件瓷器撑门面,那才真成了笑话。”轻描淡写,便将林侧妃的机锋化解于无形,还暗指她舍本逐末。
林侧妃脸上笑容无懈可击,眼波却骤然冷了一瞬,随即笑道:“母亲说的是,是儿媳想岔了,还是母亲身边调理出来的人灵透懂事。”她目光再次掠过秋禾,冷冽锐利。
风波悄然而息。
秋禾知道,她懵懂懂懂撞对了老夫人那点“厌烦琐碎、只求顺心”的脾性。
她忽然想起那本私记小册……“西苑月例亏空”……那位吃斋念佛的孟姨娘……还有林侧妃今日这番“体贴入微”的孝心……
特别是“西苑月例亏空”……这几个字在她脑中盘旋不去。西苑住着孟姨娘,府中皆知她常年礼佛,深居简出,几乎不问世事,连晨昏定省都常告病免了。这样一个人,怎会与数百两银子的亏空、乃至那来历不明的“吉”字号现银扯上关系?
这日,机会悄然而至。珊瑚吩咐她将一批新誊录好的、无关紧要的佛经送去西苑给孟姨娘——“姨娘近日要抄经供奉,原先的本子旧了。”
秋禾心下凛然,恭顺应下。她仔细净了手,捧起那摞散发着墨香的新抄佛经,一路低眉顺眼,朝着王府西侧那处最僻静的院落走去。
西苑果然与其他院落不同,门前冷清,少人走动,只闻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和木鱼轻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着草木的清冷气息。
通传之后,一个小丫鬟引她入内,院中陈设简朴,却打扫得一尘不染。正房帘幕低垂,孟姨娘并未露面,只隔着一道竹帘,传来温和柔弱的声音:“有劳姑娘送来。放下便是。”
“是。”秋禾应道,将经书轻轻放在外间的茶几上,目光极快地地扫视四周。屋内光线偏暗,家具半旧,却都是上好木料,只是少了些鲜亮摆设,唯有一尊白瓷观音像净瓶杨柳,眉眼低垂,透着悲悯。案上供着几样极新鲜的水果然品,一旁小香炉里烟气袅袅。
一切看起来都符合一个诚心礼佛、清心寡欲的姨娘身份。甚至显得过于……完美。
就在秋禾准备退下时,里间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瓷器磕碰的脆响,随即是孟姨娘一声低低的吸气,带着点慌乱:“哎呀……”
引她进来的小丫鬟脸色一变,忙掀帘进去:“姨娘,怎么了?”
“无妨……手滑了,溅了些水在身上。”孟姨娘的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快去取件干净衣裳来。”
小丫鬟应声匆匆去了里间另一侧。
竹帘掀起又落下的瞬间,秋禾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景象——孟姨娘坐在窗边榻上,面前小几上并非经书,竟是一本摊开的、类似账册的簿子!而她脚边地毯上,确实倾翻了一只茶盏,水渍正迅速晕开。
那账册……秋禾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垂下眼,做出恭候吩咐的姿态,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很快,小丫鬟取了衣服回来。里面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秋禾适时地低声道:“姨娘若无其他吩咐,奴婢便先告退了。”
里面静默了一瞬,才传来孟姨娘依旧温和的声音:“去吧。今日有劳了。”
秋禾躬身退出,直到走出西苑很远,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她的手心微微汗湿。
孟姨娘在看账本!一个声称只知吃斋念佛、不问俗务的人,为何私下查看账册?
太可疑了。
回去复命时,珊瑚正与一个小丫鬟说话,似是老夫人库房里一支不太紧要的玉簪寻不着了,正在询问。
秋禾安静候在一旁。
只听那小丫鬟怯生生道:“……奴婢记得去年清点时还在的……好像、好像孟姨娘跟前的喜鹊姐姐来借去过一回,说是姨娘想照样子描个花样子供佛,后来、后来不知还了没有……”
珊瑚蹙眉:“何时的事?怎未记档?”
“快一年了……奴婢、奴婢当时想着姨娘身边的人,又是小事,就……”小丫鬟吓得快哭了。
“糊涂!”珊瑚斥道,“府里一针一线皆有定例,岂能私自外借?去,立刻去西苑问问!”
小丫鬟哭丧着脸去了。约莫一炷香后回来,手里捧着那支玉簪,脸色却有些古怪:“回珊瑚姐姐,簪子取回来了。喜鹊姐姐说是忘了,一直收着呢。只是……只是奴婢瞧着,那簪子尾端似乎……似乎镶的米珠掉了一颗,用别的珠子替上了,细看颜色略有些不同……”
珊瑚接过簪子仔细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老夫人库里的东西,即便不紧要,也绝不容许下人私自损坏、更以次充好试图蒙混!
“好个西苑!好个吃斋念佛!”珊瑚冷笑:“真当府里规矩是摆设了不成?!”
秋禾心想:一支玉簪,掉了一颗米珠,看似微不足道。但联系那本私记,那亏空的月例,那私下查看的账册……这孟姨娘,绝不像表面那般简单与世无争!
这王府里的水,果然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