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线房秦嬷嬷那日虽未深究,却似一颗小石子投入厨房院这潭看似平静的水中,漾开的涟漪许久未散。赵嬷嬷嘴上虽不再提,脸色却沉了几日,对院里下人的看管也无形中收紧了些,尤其几个新来的,更是时不时便要敲打一番,目光扫过秋禾时,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度。
秋禾愈发谨小慎微,干活时恨不得将头埋进柴堆里。那根旧珠花成了心口一块灼炭,夜半无人时,她悄无声息地起身,摸到柴火棚,在那堆积如山的新柴深处,用手指刨出一个小洞,将裹得严实的布包死死塞进最底下,覆上干燥的柴薪,心才略略安定几分。只盼着早日将这些柴火烧用殆尽,将那点见不得光的秘密彻底化为灰烬。
这日天色未明,厨房院便已忙碌起来。雾气氤氲,灶火彤彤,人影穿梭。赵嬷嬷嗓音嘶哑地分派着活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绷的焦灼。
“……老夫人屋里传话,午间要一笼雀舌糕,指明要用新贡的玉麦粉!”赵嬷嬷眉头拧得死紧,手里捏着一把刚从面袋里掏出的面粉,指尖捻动,脸色难看至极,“可你们瞧瞧!这是玉麦粉?颜色晦暗不说,掺了多少麸皮杂质!采买上那起子杀才,真真是黑了心肝!这般货色也敢往府里送!”
刘师傅凑近看了,亦是摇头:“这般品相,莫说老夫人,便是咱们自己吃着也硌牙。若是原样做了呈上去,怪罪下来,整个厨房院都担待不起。”
院内一时寂然,只余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众人皆低了头,不敢言语。谁都知道,耽误了老夫人的点心与用了次品,皆是罪过。
秋禾正蹲在一旁清洗一筐新送来的菜蔬,闻言指尖微顿,目光落在那堆问题面粉上。颜色沉暗,麸星点点……这品相,于她而言,竟是异常的熟悉。逃荒路上,若能得这样一碗未曾掺过多沙土麸皮的面粉,已是天大的幸事。
她垂下眼,脑中闪过娘亲在昏暗窝棚里,就着微光仔细筛捡粗粝麦粒的模样。喉咙有些发干,她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赵嬷嬷焦躁地踱步,骂声不绝。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秋禾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嬷嬷……这面,或许……能救一救?”
赵嬷嬷猛地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钉在她身上,带着不耐与怀疑:“救?怎么救?你能把它变成白细面不成?”
秋禾站起身,双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低眉顺眼道:“不敢……只是,俺老家那边,遇到这样的面,会用极细的箩筛反复筛过,虽不能全然去除杂质,却能清爽许多……筛出的细粉,或许……或许可勉强一用?”
刘师傅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思索,上前抓了一把面粉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那细眼箩筛:“法子虽笨,倒也是个路数。只是筛出来的量恐怕不多,做雀舌糕定然不够。”
“那……那能否做些别的?”秋禾抬起头,眼神清亮,“筛净的细粉,揉得硬韧些,做成小巧的面片或是疙瘩,用熬得浓醇的高汤去煮,佐以些许嫩到极处的菜芯……热腾腾的一碗,或许……或许能抵了那糕点的份额?”她越说声音越轻,自己也知这提议何等僭越与冒险。老夫人的膳食,岂容她一个粗使丫头置喙?
赵嬷嬷脸色变幻不定,看看那堆棘手的面粉,又看看秋禾,最终一咬牙,看向刘师傅:“老刘,你看……”
刘师傅沉吟片刻,重重一点头:“没别的法子了!总不能坐等着挨板子!就试试这笨法子!秋禾,你来筛面!其他人,准备高汤,菜蔬拣最嫩的芯子备用!”
命令落下,秋禾心口一紧,却不敢迟疑。她净了手,搬过那沉重的面袋,取来细箩筛,就着院角的光线,开始一点点地筛起来。细白的粉尘扬起,沾湿了她的额发睫毛,呛得她忍不住低咳。动作生疏却异常专注,每一次摇晃都凝聚着全身的力气。
时间一点点过去,筛出的细粉渐渐积了浅浅一层,果然比之前白皙细腻了不少,虽仍无法与上等玉麦粉相比,却至少能入眼了。
刘师傅依言将筛得的细粉揉成硬团,又极富巧思地擀成薄片,切成细小均匀的菱形片,而非秋禾所说的疙瘩。滚开的鸡汤咕嘟冒着泡,雪白的面片落下,翻滚沉浮,再加入碧绿的菜芯,最后点入几滴金黄喷香的麻油。
一股质朴却勾人食欲的香气弥漫开来,不同于糕点甜腻,是一种温暖踏实的鲜香。
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片盛在细腻的白瓷碗中,青白相间,油星点点。
赵嬷嬷忐忑不安地亲自盯着人将食盒送了出去。
等待的时辰格外漫长。厨房院里无人说话,各自忙碌,却都竖着耳朵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秋禾重新蹲回原地洗菜,手指浸在冰凉的水里,却觉得掌心微微汗湿。
终于,脚步声响起。去送点心的小丫鬟回来了,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回嬷嬷,老夫人用了!说这面片爽滑,汤头鲜醇,吃着胃里舒坦,比那甜腻的糕点更对胃口,用了大半碗呢!”
一整个院的人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赵嬷嬷长长舒了口气,竟破天荒地没再骂人,只对刘师傅道:“谢天谢地,总算应付过去了。”目光扫过秋禾时,顿了顿,淡淡地说了句:“还算有点小机灵。”
虽无赏赐,这一句已是难得。
晚间歇工前,赵嬷嬷竟吩咐将筛面剩下的些许粗麸混合着中午剩下的面片儿汤,煮了一大锅稠厚的糊糊,分与厨房院众人。
捧着那碗滚烫、粗糙却滋味十足的糊糊,就着冷硬得硌牙的窝头,众人皆吃得唏哩呼噜,额角冒汗。在这样寻常也不寻常的夜里,竟品出了一丝难得的安稳。
春铃悄悄蹭到秋禾身边,低声道:“秋禾,谢谢你。”
秋禾摇摇头,小口喝着碗里热乎乎的糊糊。麸皮粗糙,划过喉咙有些涩,却带着真实的麦香。
她看着周遭埋头苦吃的众人,看着灶膛里未熄的余烬,心中那点因珠花而起的惊惶,似乎被这碗粗糙的食物稍稍熨帖了些。
在这深宅里,她渺小如尘,命如草芥。但或许,即便是草芥,也能凭着一点挣扎求生的本能,寻到一丝缝隙,透下些许微光。
今夜,至少这一院子的人,因她困苦生活攒下的这点“生存智慧”,心里少了几分惶恐,肚里多了几分暖意。
她低下头,呼噜噜嗦了一圈,将碗沿最后一点糊糊刮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