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的水声停了。门打开,氤氲的水汽裹挟着沐浴露的清香弥漫出来。钎城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头发半干,发梢还滴着水珠。他拿着毛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来。
房间里的灯只开了床头一盏,光线昏黄。九尾已经不在之前蹲着的位置了。他坐在自己那张靠窗的床边,背对着钎城的方向,低着头,手里拿着手机,屏幕是暗的,显然只是在无意识地摆弄。他的背影看起来依旧有些僵硬,但那股尖锐的、仿佛要刺伤人的抗拒感,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带着点茫然的无措。
钎城的目光扫过书桌,那个三明治和牛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他的眼神暗了暗,但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继续沉默地擦着头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战后废墟般的寂静,还残留着方才激烈情绪的硝烟味,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精疲力尽后的缓和。
九尾能感觉到身后那道视线,平静,却带着重量。他知道周诣涛在看他,就像在飞机上一样。但这一次,他失去了再次竖起尖刺的力气。那句“你到底在怕什么”,像一根针,扎破了他所有虚张声势的气球。他累了,在这场自己与自己、自己与周诣涛的无声战争中,他感到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他放下手机,身体向后,重重地倒在床上,抬起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酒店柔软的床垫承接住他身体的重量,却承接不住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
钎城看着他躺倒的动作,擦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放下毛巾,站起身,走到书桌边,拿起那个三明治,拆开包装,又拧开牛奶的盖子。然后,他走到九尾的床边。
感觉到阴影笼罩下来,九尾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动,依旧用手臂挡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
“起来,吃点东西。”钎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近乎无奈的柔和,“空腹熬夜,明天状态会受影响。”
九尾没动,也没吭声。
钎城等了几秒,见他没有反应,便俯下身,伸手,轻轻抓住了九夜遮着眼睛的那只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坚定的、让他无法忽视的意味。
手腕上传来的、属于周诣涛掌心的温热触感,让九尾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想要抽回手,但钎城握得很稳。
“许鑫蓁。”钎城又叫了他的名字,声音近在咫尺,“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再次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别跟身体过不去?到底是谁在跟身体过不去?是谁手腕带着劳损和炎症还要拼命训练?一股混合着委屈和愤怒的情绪再次涌上,但这一次,却虚弱了许多,像是被抽走了大部分力气。
他猛地甩开钎城的手,坐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甚至黑了一下。他喘着粗气,瞪着站在床边的钎城,眼睛因为之前的情绪和此刻的眩晕而显得有些红。
“周诣涛,你少他妈管我!”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残存的火药味,但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虚张声势的逞强。
钎城没有因为他的恶劣态度而退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带着倔强的唇线。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里拆开的三明治递到了九尾的嘴边,动作自然得仿佛在喂一只炸毛的、不肯吃饭的猫。
九尾:“……”
他完全没料到周诣涛会来这一招,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三明治,甚至能闻到里面火腿和蔬菜的香气,以及钎城手指上残留的、极其淡薄的沐浴露味道。这太超过了!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普通队友甚至好朋友的界限!
他想推开,想骂人,想把这该死的三明治扔到周诣涛脸上。
可是,他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轻微地“咕噜”叫了一声。
在寂静的房间里,这一声显得格外清晰。
九尾的脸瞬间爆红,一直红到了耳根,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钎城显然也听到了,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依旧稳稳地举着三明治,甚至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九尾的嘴唇。
“……”九尾瞪着钎城,对方的目光平静而坚持,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看谁先败下阵来。
最终,饥饿感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力感战胜了残存的自尊心。九尾猛地低下头,就着钎城的手,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三明治,用力地咀嚼起来,像是在咀嚼周诣涛的肉。他的脸颊鼓鼓的,眼神凶狠地瞪着钎城,像一只被惹恼了的仓鼠。
钎城看着他这副样子,眼底那抹笑意终于掩饰不住,浅浅地漾开。他没有收回手,就这么举着,耐心地等着九尾把这一口咽下去,然后又适时地递上牛奶。
九尾一把抢过牛奶瓶,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才把嘴里的食物冲下去。他喝得太急,些许奶渍沾在了唇角。
钎城看着他唇边那点白色的痕迹,眼神微暗,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帮他擦掉。
九尾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一缩,警惕地看着他:“你干嘛?!”
钎城的手僵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从旁边抽了张纸巾,递给他:“擦擦。”
九尾抢过纸巾,胡乱地在嘴上抹了一把,心跳却因为刚才那个未完成的动作而再次失控。他低下头,不再看钎城,只是闷声不响地、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那个三明治,喝着牛奶。
钎城就站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吃,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九尾咀嚼和吞咽的声音,以及两人之间那根无形的、始终紧绷的弦所发出的、只有他们自己能听到的嗡鸣。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在冷战,又像是在一种诡异的和谐中共处。抗拒与接纳,愤怒与关心,疏离与靠近,所有这些矛盾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黏稠的氛围。
吃完最后一口,九尾把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床边的垃圾桶,然后把空牛奶瓶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像是在宣告这场被迫的投喂终于结束。
“吃完了!”他没好气地说,重新躺回床上,背对着钎城,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只留下一个后脑勺。
钎城看着那个裹成蚕蛹的背影,又看了看空掉的牛奶瓶和垃圾桶里的包装纸,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关掉了房间里唯一亮着的床头灯。
黑暗瞬间笼罩下来。
九尾在被子底下睁大了眼睛。视觉被剥夺后,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到周诣涛走到另一边床位的脚步声,感受到床垫因为另一具身体的重量而微微下陷,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对方平稳的呼吸声。
他们之间只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片沉默的、汹涌的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九尾以为钎城已经睡着的时候,黑暗中,传来了他低沉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许鑫蓁。”
“世界赛还没开始。”
“我们……还有时间。”
这句话没头没尾,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一种隐晦的承诺和安抚。
我们还有时间。
有时间做什么?
调整状态?修复关系?还是……理清这团乱麻?
九尾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没有回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鼻尖萦绕着酒店洗涤剂千篇一律的清香,却仿佛能从中分辨出那一丝独属于周诣涛的、清浅而令人心安的气息。
拉扯还在继续。
但在这异国他乡的深夜里,在战争的硝烟暂时散去的废墟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悄然滋生。
脆弱,却顽强。
第8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