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外间廊下的宫乐与风动声隔绝在外。
沈微婉垂着睫，视线落在金砖地面上那道细如发丝的拼缝里，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袖口。
三天前靖王府太后宴会，她用金针稳住太后心悸的旧疾，今日便得“陛下独召镇国公府嫡女”之召。
这份急促，让她心口隐隐发紧。
暖阁内银丝炭燃得温醇，一缕龙涎香混着炭气漫开，漫过鼻尖时，既带着帝王居所的沉静威压，又藏了几分对功臣的柔和。
她垂着眸，先听见明黄色锦袍轻擦案几细碎声响，而后才闻得皇帝低沉的嗓音 。
不似宴会上那般带着酒意的疏朗，反倒添了几分温和的探究。
缓缓落在耳畔：“那日太后突发心悸，亏得你随身带了急救的针囊，又稳准施针，才把人从险境里拉回来。
方才太后还跟朕念叨，先前你献的那剂调理心脉的药方，她服着最是对症，定要朕好好赏你。
你是镇国公的嫡女，寻常金银想必入不了眼，不如说说，是想要朕为你寻些稀有的药材，还是有别的心愿？”
这一问来得直接，却没让沈微婉慌神。她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福礼。
声音平稳得像是在拆解寻常医理般冷静：“回陛下，臣女不敢领赏。
医者仁心，见太后娘娘不适，出手相助本是分内之事，若因此求赏，反倒失了行医的初心。”
说这话时，她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御座，皇帝正支着肘，指尖轻轻叩着扶手，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审视的锐利，反倒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赞许。
显然，她 “不求赏赐” 的态度，恰好合了帝王的心意。
沈微婉心底忽然泛起幼时母亲的教诲，那句曾只当寻常叮嘱的话。
此刻竟字字清晰：“皇室的赏赐从来不是凭空给的，要么是恩宠，要么是试探，守住本心，才能行得稳。”
“哦？”
皇帝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兴味，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御座扶手，“如今世家女子，见了皇室赏赐哪有不心动的？你倒不一样。”
他顿了顿，话锋却忽然转了，“只是赏还是要给的，太后的心意不能违。
不过在这之前，朕倒想问你，前些日及笄宴上，三皇子当众赠你那支累丝嵌宝金钗 ，满场都瞧得出是他示好之意，你为何当场婉拒了？”
沈微婉的心轻轻定了定 。
原来皇帝召她来，重点不在 “赏”，而在 “试”。
她抬起身，眼尾微垂时带了点恰到好处的恭谨，这次没再躲闪视线。
语气诚恳：“回陛下，臣女以为，三皇子殿下身负社稷重任，当以国事为先。
理当寻一位才貌双全、能与他并肩的‘匹配之人’。
至于臣女，一不通诗词歌赋，二不晓琴棋书画，唯擅岐黄之术与打理家事，既无红袖添香之才，也无匹配三皇子殿下的气度。
更何况，臣女如今只想将医术练得更精，若往后宫里或民间有需要，也能再多一份助力。”
这话半真半假。想精进医术是真，可若只守着药庐，如何查前世父亲被陷害的“药材掺假”之谜？
只是这话不能说，只能藏在“愿为医者”的壳子里，既显得本分，又暗合了皇帝对“可用之人”的期待。
比起攀附权贵的女子，帝王显然更信那些有专长、肯做事的人。
暖阁里静了片刻，只有炭火爆裂的轻响。
沈微婉能感觉到掌心的汗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笃定！
她赌对了，皇帝要的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世家女，而是一个有底线、有本事的“帮手”。
忽然，皇帝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满是真切的赞许：“好一个‘多一份助力’！如今世家女子多想着争奇斗艳，你倒有几分医者的踏实，还有几分主见。”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也郑重了些，“朕听说，昨日你在城外药庐，与靖王遇上了？你们还聊了流民缺药的事？”
沈微婉的心猛地一跳。原来她与萧景渊的交集，早被皇帝看在眼里。
她定了定神，如实答道：“是。昨日臣女去药庐送药，恰逢靖王殿下也在，见流民因缺药受苦，便一同商议着从私库里挪些药材应急。
只是府中私藏药材有限，终究是杯水车薪。”
“靖王啊，”
皇帝先轻轻叹了声，语气里少了几分朝堂威严，多了些兄长的温软。
“朕这皇弟，性子是冷了点，不大会同人周旋，可心却是热的，总把民间疾苦揣在心里。”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阶下，带着几分隐忧：“只是他常年在外，身边连个能真正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得是懂医理、能理事，还敢在他跟前说句实在话的才行。”
话落，皇帝的视线稳稳落在沈微婉身上，暗示之意再明显不过：“你既通医道，又清楚民间缺药的窘迫。
往后凡涉及药材调度、流民安置的事，不妨多与靖王商议。他若遇着难处，你能帮便帮衬一把；你若有需要，也尽管找他借力。”
这话像是一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沈微婉的心跳骤然加快。
皇帝哪里是让她“多商议”，分明是给了她与萧景渊合作的“官方许可”！
她想起前几日赏花宴上，萧景渊说有事相商，后来才知被绊住了脚未出现。
她也本想找萧景渊协商合作事宜，却被几位夫人围着说话，终究没能见着。
那时还惋惜错失机会，如今看来，皇帝竟为她铺好了更稳妥的路。
“臣女谢陛下提点。”
她再次屈膝，这次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激。
“若往后能为靖王殿下分忧，为民间百姓尽一份力，臣女定不辱命。”
“你是个聪明人，不用朕多说。”
皇帝挥了挥手，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至于太后的赏，朕已让人备好，稍后会送到府中。
往后若有关于医理、民生的事，你不必经通政司转呈，可直接递绿头牌进来。”
皇帝指了指案角叠放的空白牌子，指尖在上面轻轻点了点，语气比先前更沉。
“朕身边不缺会说漂亮话的人，缺的是你这样，敢扛事、能做事，还懂民间苦的。”
这话落时，暖阁的龙涎香恰好漫过案前，像是为这份“破例”添了层郑重。
沈微婉忽然明白，这不是普通的“许可”，是帝王把“民生线”的一部分，悄悄交到了她手里。
这句话，像是给她的身份定了性。
不再是单纯的镇国公府嫡女，而是皇室默许的“编外助力”。
沈微婉退出暖阁时，指尖还带着一丝激动的微颤。
她抬头望向廊外的天空，云絮正慢慢散开，露出一角澄澈的蓝，就像她此刻的心境。
前路虽仍有迷雾，却终于有了一盏来自帝阙的灯，为她照亮了方向。
走下丹陛时，她恰好遇上了从另一侧廊下过来的萧景渊。
他身着月白锦袍，玉带束腰衬得身姿愈发挺拔，见了她从暖阁出来，脚步先顿了半拍。
墨色眼眸先是掠过她微颤的指尖，那是藏不住的激动。
随即沉了沉，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而后又化开些许温和，像是确认她没受刁难，最后才凝在她眼底，化作浅淡却笃定的颔首。
那眼神里没说的话，比寻常寒暄更清晰：‘陛下的安排，我已知晓’。
两人擦肩而过时，沈微婉听见他极轻地说了句。
“明日巳时，城外药庐见，细说药材采买的事。”
风将这句话送进耳里，她嘴角悄悄勾起一抹浅笑。
宫宴上未完成的会面，太后的赏、皇帝的默许，终究让她与萧景渊的合作，从私下的约定，变成了有官方支撑的同盟。
她攥紧袖中的帕子，指尖的温度一点点升起来。
从今日起，她终于可以更踏实地，去查那些藏在药材背后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