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底在窗台上留下一圈水渍,林辰没有擦拭。他盯着屏幕熄灭后的倒影,手指在键盘边缘轻轻敲了三下,随即起身,将笔记本合拢,插入公文包内层。手机静音,U盘稳妥地藏在夹层,一切痕迹归于平静。
第二天清晨,他比平时早半小时出门,绕道去了市图书馆旁的档案馆。门口的电子屏滚动着开放区域公告,清末民初文献区标注“需持单位协查函方可调阅”。林辰从包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和平街道办事处关于“基层公共服务历史沿革研究”的协作函,由张涛签章,事由合规,用词中性,不露锋芒。
接待窗口的工作人员扫了眼函件,输入编号,系统跳出一个目录框。“您申请的‘晚清至民国初年地方公益机构变迁’专题,现存纸质卷宗共十七册,集中在三楼东区,不支持复印,可现场拍照记录。”她递出一张准入卡,“注意保管原始材料,禁止折叠、涂写。”
林辰点头接过,乘电梯上三楼。东区光线偏暗,一排排铁皮柜沉默矗立,空气中浮着纸张陈化的微尘。他按索引找到《青州府实业报》合订本,编号1900-1905年卷。管理员登记后,将一本厚册推到他面前。封面泛黄,边角磨损,显然已被多次翻阅。
他逐页翻动。多数内容为商号注册、铁路招商、农产税则,琐碎而枯燥。直到翻至1902年七月初八刊,一则短讯跳入视线:“和记善堂旧址移交劝业所,屋契三联已录档,产业清点无误,原管事人离青北上。”篇幅不足百字,夹在数条市政修缮通告之间,毫不起眼。
真正让他目光凝住的,是旁侧一行朱笔批注,墨色略深,似为后期添加:“即和珅支脉隐产,光绪末年由京潜入,以善名掩财迹。”
字迹苍劲,行笔果断,起锋利落,收笔顿挫明显。林辰呼吸微滞,指尖不自觉抚上那行红字边缘。他见过太多批文——王为民近年签发的文件,笔锋趋稳,布局规整,但早年手迹更为凌厉。他脑中迅速调出记忆:三年前一份《河东区老旧厂房改造意见批复》的原件,王为民在末尾批了“速办,勿拖”四字,其中“勿”字末笔的顿挫弧度,与此处“隐产”二字如出一辙。
但时间对不上。王为民生于1968年,1902年批注?荒谬。要么是后人模仿,要么是这份批注本身经过转录或伪造。
他不动声色,从包中取出手机,调至文档扫描模式,将残页逐段拍下。每拍一页,便轻轻合上,再翻下一页,动作缓慢而自然。随后,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硬皮笔记本,封面印着“地方史志调研笔记”,开始手抄关键信息。抄至批注处,他略作停顿,改用铅笔描摹字形结构,尤其关注“和记”与“隐产”两处笔势。
合上报纸时,他顺手翻了翻目录索引。在“劝业所资产清册”条目下,找到一条记录:“047-3号卷宗:和记善堂移交档案(光绪二十八年)”,备注栏写着:“原件损毁,仅存摘要,微缩胶片存市馆西库。”
他合上目录,起身归还合订本。管理员例行检查笔记,见满纸术语与年份,未加阻拦。
走出档案馆,阳光刺眼。林辰未停步,径直穿过广场,拐进一家无人的咖啡馆角落坐下。他打开手机加密相册,将拍摄的残页照片放大。批注墨色均匀,无明显褪色差异,不似近年伪造。而“和记”二字的连笔方式,与他前世府邸账册中“和记绸缎庄”的签押习惯高度吻合——那是他亲自设立的产业,专用于暗中周转银两。
他调出录音笔中存档的两次神秘人对话。第一次,对方闪烁其词;第二次,自称“和守义”,提及“布票存根”为钥匙,指向《和府藏档录》残卷。当时他尚存疑虑,如今这则1902年的移交记录,竟与“隐产”直接挂钩,且地点正是青州。
巧合太多,便不再是巧合。
他打开笔记本,在“和记善堂”条目下写下三行字:
一、移交时间为光绪二十八年(1902),正值我被抄家后第十六年,家族余脉南迁有据。
二、以“善堂”名义置产,符合我当年避查惯用手法。
三、批注者若非王为民本人,便是与其笔迹同源之人,或为其授意。
他合上本子,抬头望向窗外。一辆区府公务车驶过,车牌尾号与王为民专车相同。他没有回避视线,反而多看了两秒。
当晚十一点,家中书房灯仍亮着。他将档案馆照片导入电脑,与王为民近三年签批文件逐一比对。重点集中在“产”“隐”“记”三字。结构相似度极高,但老笔批注的运笔更为老辣,转折处带有一丝旧式官文书特有的“回锋”习惯,而王为民近年批文已趋现代化,少有此类笔意。
难道是王为民早年临摹过某份历史文件?还是有人刻意仿写,引他入局?
他切换界面,进入市档案馆公开检索系统,输入“047-3”。结果显示:“该卷宗原始文档已于1953年火灾中焚毁,现存微缩胶片存于西库,仅供馆内查阅,需三级审批。”
他退出系统,打开日程本,在下周二下午空白处写下:“查西库微缩胶片存档权限”。没有标注具体内容,仅以铅笔轻划一道横线。
然后,他翻出那张布票存根。紫外线灯下,背面“龢”字篆体暗纹依旧清晰。他将照片与档案馆拍下的“和记”二字并列对比——“和”字左侧“禾”部的第三笔,弧度一致;“记”字“言”旁的点划收尾,皆带短钩。虽非同一人所书,但风格同源,极可能出自同一支系传人之手。
他终于确认:神秘人所言非虚。和珅后人确曾在青州隐匿资产,且这一脉从未断绝。而今日所见批注,无论真假,都意味着有人早已掌握这条线索,并有意将其暴露于他眼前。
是谁?王为民?还是另有其人?
他关闭所有设备,取出一张空白信纸,写下一行字:“查之,非为财,为明路。”
撕下,投入碎纸机。
机器嗡鸣,纸屑如雪落下。
他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清末青州工商志》,翻至慈善机构章节。页脚有一处极淡的铅笔批注,非他所留,字迹陌生:“善堂之后,必有契。”
他盯着那行字,缓缓将书放回原位。
右手食指在书脊上轻轻一划,留下一道细微的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