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把手机屏幕暗下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过,留下一道细微的印痕。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再看窗外那片反光的路面,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灰色封面的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
笔尖落纸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写得清晰工整:**“事可做,话不可乱说;理要讲明,名不能僭越。”**
他合上本子,拨通了电话。声音平稳,只说了三个字:“可以了。”
通话结束,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径直走向区政府法制办方向。走廊灯光均匀洒下,脚步声被地毯吸去大半。他在一间小型会议室门前停下,推门进去时,里面已有一位穿深色西装的人坐着等他。
对方是区府常驻的法律顾问,不熟,也不需要熟。林辰坐下后,开门见山:“我想了解,在不违反纪律和法律的前提下,一名公职人员追溯家族历史、公开部分史料信息,边界在哪里?”
律师抬了眼:“你指的是涉及财产线索、历史身份认定这类内容?”
“是。”
“那我先说结论——只要不利用职权获取内部资料,不以职务名义背书私人主张,行为本身合法。但风险不在法条,而在观感。”
林辰点头:“继续。”
“比如,如果你用单位邮箱联系档案馆,哪怕只是咨询清代官员族谱,也会被视为滥用公共资源;再比如,你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作为副区长,我认为这段历史值得重视’,这就等于把职务权威和个人诉求绑在一起,容易被认定为变相施压。”
林辰沉默片刻:“若我以个人名义整理材料,注明非官方研究,仅作文化探讨呢?”
“可以。”律师语气缓了些,“前提是所有信息来源必须公开可查,不得引用未解密档案或内部批文。另外,一旦媒体追问是否存在遗产继承问题,建议统一回应:无任何现实利益诉求,也不主张特殊待遇。”
林辰掏出随身携带的记录本,逐条记下。他写得快而准,一字未删。
“还有个情况。”他说,“如果外界猜测我借职务便利提前掌握某些信息,如何澄清?”
“两个办法。”律师道,“一是主动说明时间线——哪些材料是在任职前取得,哪些是通过正规渠道申请查阅;二是必要时出具书面声明,由组织人事部门备案确认你的行为未涉违规。”
林辰合上本子:“如果有人刻意曲解,甚至向纪检举报呢?”
“那就让他们查。”律师神色平静,“只要你每一步都合规,调查结果就是最好的护身符。反而能证明清白。”
谈话持续了四十分钟。结束前,律师递给他一份手写的要点摘要,没有盖章,也不留存档,纯粹是口头咨询的备忘。
林辰接过,当面将内容默记一遍,然后把纸折好放进外套内袋。
回到办公室时,陈雪和刘伟已在等他。两人没说话,但眼神里都有询问。
“坐。”林辰关上门,把笔记本放在桌上,“刚才去了趟法制办,有些规则我们必须重新梳理。”
陈雪立刻拿出笔和本子。刘伟也挺直了背。
“第一,”林辰说,“所有对外发布的文字,不能再出现‘我们街道办当年’‘工作组曾决定’这类表述。改成‘据公开资料显示’‘相关记录记载’。”
陈雪皱眉:“这会不会显得推卸责任?毕竟那些事确实是我们做的。”
“不是推卸,是切割。”林辰解释,“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工作总结,而是可能引发舆论风暴的历史话题。我们的身份是公职人员,每一句话都代表权力立场。必须让公众明白——谈历史,是我个人行为;干工作,才是组织职责。”
刘伟犹豫着问:“那……居民采访视频里,还能提您吗?”
“不能以职务身份出现。”林辰摇头,“镜头里可以有我,但介绍要说‘参与旧改项目的工作人员’,不点名,不强调职位。标题更不能用‘副区长亲历讲述’这种噱头。”
陈雪低头快速写着,忽然抬头:“可这样一来,万一有人质疑我们隐瞒真相怎么办?比如说是怕曝光什么?”
“质疑不可怕。”林辰声音沉下来,“可怕的是给人留下程序漏洞。我们现在不怕说得多,只怕说得不准。哪怕一句‘我记得那时候’,都可能被解读为凭记忆代替文件,给对手攻击的机会。”
屋里安静了几秒。
刘伟小声说:“那是不是……以后连私下聊天都得小心?”
“正是。”林辰看着他,“从今天起,任何人问起这件事,统一口径三句话:尊重历史事实,没有特殊背景,一切以官方发布为准。多一句都不说。”
他打开电脑,新建一个加密文件夹,输入密码后,将律师口述的要点逐条录入,最后命名为“红线守则”。
“我设了权限,只有我们三人能查看。”他转身对陈雪说,“你负责监督所有对外材料的措辞,尤其是引用数据的地方,必须标注出处页码和查询日期。”
又转向刘伟:“你去各社区走一趟,跟网格员打个招呼,最近可能会有人打听我的家事,告诉他们:不清楚,也不方便讨论。”
刘伟愣住:“还要打招呼?”
“防患于未然。”林辰说,“有些人表面上是拉家常,实则是探口风。我们不能阻止别人问,但可以让基层同志知道该怎么答。”
陈雪合上本子,语气有些紧:“你是担心……有人会拿这个做文章?”
“不是担心。”林辰站起身,走到窗边。天色渐暗,办公楼外的路灯陆续亮起,映在玻璃上像一串断续的星点。“是确定会来。既然知道风雨要到,就不能只靠伞,还得修排水沟。”
他说完,转回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把那份打印出来的宣传初稿拿出来,翻到第二页,在一段描述身份背景的文字旁画了一道红杠。
“这一段删掉。”他说,“包括所有暗示我个人经历与项目推进有关的内容。我们要让人记住的是三百二十七户人家搬进新房,而不是谁带头拆了第一堵墙。”
陈雪盯着那道红杠,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再反驳。
林辰将修改后的样稿重新保存,退出系统时顺手清除了浏览记录。他关闭电脑,合上显示器,动作缓慢却果断。
“还有一件事。”他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个U盘,放在三人中间,“这里面的所有材料,今后只能用于事实核对,不再作为发布依据。任何新内容,必须重新走公开查询流程。”
刘伟小心翼翼地问:“那之前拍的那些老房子照片呢?要不要也重新确认来源?”
“已经归档的照片保留。”林辰说,“但下次使用时,加注‘由居民提供,经核实拍摄时间与地点’。我们要做到,连一张图都无法被人挑出瑕疵。”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安静。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动声清晰可闻。
陈雪忽然开口:“你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合规,可我觉得……更像是在自我束缚。”
林辰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规矩不是用来困人的,是用来护人的。越是想往前走,越要把脚下的路踩实。我现在不怕有人揭我的过去,只怕一步踏空,连累整个团队。”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门口。
“都回去吧。”他说,“明天照常上班,表现得和往常一样。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
陈雪收起本子,刘伟拿起包,两人先后走出门。林辰站在原地,等他们走远,才重新锁好抽屉,关灯。
黑暗中,他的手指在开关上停了几秒,然后缓缓松开。
走廊尽头传来电梯到达的提示音,灯光顺着门缝渗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线。
林辰站在门后,没有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