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分，城市刚刚苏醒。林辰推开办公室门，指尖触到开关，顶灯的冷光洒在桌面上，映出一叠昨夜未归档的文件边缘。他放下公文包，没有立即坐下，而是走到窗前，拉开百叶帘的一角。远处鸿宇科技大厦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蓝光依旧闪烁，像某种无声的挑衅。
他转身，从抽屉取出笔记本，翻开昨夜标注的几页。合作协议的第七条第三款写着：“系统接口开放须经承建方书面同意，且技术兼容性由承建方评估认定。”措辞看似中立，实则将主动权牢牢锁死在对方手中。而补充协议中，关于数据归属的表述更是模糊——“运营期间产生的数据资源，由项目管理方与承建方共同协商使用”。
这正是对方即将发难的伏笔。
九点整，会议室。
鸿宇科技项目经理陈志远准时到场，西装笔挺，笑容标准。他身后跟着两名技术人员，一人抱着笔记本，另一人手中捏着U盘。
“林局，我们这边做了一次全面评估。”陈志远翻开文件夹，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二期系统架构比一期复杂三倍，光是接口调试就要额外投入两百人日。我们公司董事会刚刚决议，若要继续推进，需追加预算三百万元，用于‘技术保障专项’。”
林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茶面微漾，映出他平静的眉眼。
“预算调整需要走审批流程。”他说。
“我们理解。”陈志远点头，“但如果不尽快确认，下周开始，我们只能暂停接口对接和数据迁移工作。毕竟，责任和投入要对等。”
会议室陷入短暂沉默。
王科长坐在角落，低头翻着材料，嘴角微微上扬。李副科长则盯着桌面，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笔帽。
林辰放下茶杯，杯底与瓷盘轻碰，发出清脆一响。
“陈经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抬起了头，“你们提交的《技术实施方案》第十五条，提到‘核心模块部署周期为十五个工作日’，实际已超期九天。而根据主合同第十二条，每延迟一日，需按合同总额万分之五支付违约金。”
陈志远笑容微滞。
“另外，”林辰翻开随身携带的合同副本，纸页翻动声清晰可闻，“你们在补充协议中承诺‘提供完整ApI文档及开发工具包’，截止目前，仅交付了43%。这部分未履行义务，是否也该计入违约评估？”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对方：“我还没提你们上周擅自更改数据加密协议的事。”
会议室空气骤然凝固。
陈志远脸色变了变，强笑道：“林局，这些都是技术细节，我们可以内部协调……”
“但你们刚才提的，是财政资金。”林辰合上合同，语气平稳，“三百万元，不是你们一个电话就能追加的。如果今天是来谈违约责任清算，我们可以现在就开始。”
他转向孙婷：“把技改办备案的进度台账调出来，从三月七号至今的每日施工记录，全部打印。”
孙婷一愣，随即起身快步离开。
陈志远身后那名技术人员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低声说了句什么。陈志远额角渗出细汗，勉强维持镇定：“林局，我们也是为项目负责，不想因为资源不足导致后期出问题。”
“我也是。”林辰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记号笔，“既然说到负责，那我们来算笔账。”
笔尖在白板上划出三行字：
违约金累计：87.6万元（按日计算至今日）
ApI文档缺失：技术验收不予通过
擅自变更加密协议：涉嫌违反网络安全法第21条
他转身，看着陈志远：“这三项，哪一条你们想先解释？”
会议室鸦雀无声。
王科长低头翻页的动作停了下来，李副科长抬起头，目光复杂。
陈志远张了张嘴，最终挤出一句：“林局，我们……可能对合同理解有些偏差。”
“理解可以讨论。”林辰走回座位，语气缓和，却未退让，“但规则不能重新谈。我可以向区里申请启动应急采购程序，引入第三方技术团队接手接口开发。当然，这会产生额外成本，也会重新界定违约责任。”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对方三人：“你们有二十四小时，决定是继续履约，还是退出项目。”
散会后，孙婷抱着一叠文件走进办公室，脸色发白：“林局，他们刚才走的时候，那个技术员在走廊说了句‘这人记性太邪门，合同条款倒背如流’。”
林辰正在整理会议记录，闻言只淡淡一笑。
他当然记得每一条款。不仅是这一份合同，过去三年鸿宇参与的七项政府项目，所有补充协议、验收纪要、资金拨付节点，他已在昨夜全部过目。过目不忘不是夸张，而是生存本能。
手机震动。
是陈雪发来的信息：“张立群妻弟的任职信息已核实，确为鸿宇华东区总监。另，你让我查的‘专属接口协议’，在五个项目中均出现，且签约后六个月内，合作方设备采购均被绑定至鸿宇关联供应商。”
林辰看完，将手机倒扣在桌上。
他打开电脑，调出项目推进表，在“承建方履约监督”一栏新增一条任务：
【启动合同履约异常预警机制，报备区审计局与纪委监委驻点组】
刚输入完毕，电话响起。
来电显示：赵世昌。
林辰接起，声音沉稳：“赵局。”
“刚才鸿宇那边给我打了电话。”赵世昌语气平淡，“说你态度强硬，可能影响项目稳定。”
“我只按合同办事。”林辰答，“他们提追加预算，我拿违约金对冲。规则之内，谁都能讲条件，但不能一边违约，一边要钱。”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
“你知道鸿宇的背景。”赵世昌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林辰语气不变，“我只知道合同编号ht-2024-037，第七条第三款，不支持单方面中止履约。”
又是一阵沉默。
“……项目不能停。”赵世昌最后说，“你自己把握分寸。”
电话挂断。
林辰将手机轻轻放回桌面，目光落在合同副本的第一页。在“争议解决”条款下方，有一行极小的加注：
“如遇不可抗力或重大技术分歧，可提请‘联合技术协调组’仲裁。”
他记得陈伯提过的“影子办公室”，也记得那份未归档的备忘录上，“缓议”二字后的签名章。
这个“协调组”，从未出现在正式文件中，却在三个项目的验收节点上悄然出现。
他抽出一张空白纸，写下三个名字：
周振国（财政评审中心）
王科长（技改办）
张立群（发改委）
然后在下方画了一条横线，标注：鸿宇科技。
笔尖停顿，又在横线下方补上一行小字：
“仲裁机构未备案，成员无公示，决策无记录——非法组织。”
他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到档案柜前，取出一个未贴标签的文件袋。里面是昨夜从档案室底层找到的城西项目产能对比图原件，纸张边缘已微微发黄。
他将文件袋放进公文包夹层，拉好拉链。
窗外，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办公桌上。合同副本的封面上，项目名称清晰可见：城南智慧园区二期工程。
林辰拿起茶杯，发现杯底还剩一口冷茶。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孙婷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的文件：“林局，这是您要的……历次协调会签到表。”
林辰接过，目光迅速扫过第三页。
在第三次技术对接会的记录末尾，有一个陌生签名：
张主任（项目协调组）
他指尖轻轻抚过那个名字，笔迹潦草，却用力极深，仿佛急于留下存在感。
笔尖在笔记本上轻轻一点，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