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坐在办公桌前，电脑屏幕还亮着。光标停在“资金延迟”那行数据上，页面已经翻到底。他没关机，也没动身子，手指轻轻敲了下键盘，把七十三条记录重新调了出来。
天刚亮，楼道里还没什么人走动。他起身泡了杯茶，打开笔记本，把昨夜记下的几个关键词又看了一遍：拨付周期、补充材料、跨部门会签。这些词在脑子里转了一夜，现在还是没有答案。
门被推开时，陈雪拎着包走进来。她看见林辰已经在工位上，愣了一下。“这么早？”
“没走。”林辰说，“昨晚查了些东西。”
陈雪放下包，站到他桌边。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项目名称和日期让她皱了眉。“你还真一条条看完了？”
“看一遍才知道问题在哪。”林辰合上笔记本，“数据只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不能解释为什么发生。今天得出去一趟。”
“去哪？”
“跑街道，进社区，找人聊。”他说，“我们不能只盯着表格里的数字。真正卡住项目的，是人和流程。”
陈雪没说话。她知道林辰说得对，但她也清楚这种调研的风险。基层单位怕担责，不会轻易说实话。上面要材料，他们就报模板；领导来检查，他们就摆样子。真话往往藏在没人注意的地方。
“你担心什么？”林辰看着她。
“去了也不一定能问出东西。”她说，“而且我们现在刚调过来，身份有点尴尬。既不是督查组，也不是主管单位，人家凭什么跟我们讲实情？”
林辰点头。“所以不能坐着听汇报。我们要自己去找。”
刘伟这时候也到了。他站在门口听了几句，赶紧把背包放下，掏出本子准备记事。
“从今天开始，成立三人小组。”林辰说，“陈雪负责比对政策文件和审批流程，看看哪些环节可以简化。刘伟联系各街道对接人，安排走访时间。我带队进现场，跟施工方、社区干部、居民直接谈。”
“可街道那边……”刘伟犹豫，“王副主任之前管过永清片区，他要是不配合怎么办？”
“那就绕开会议桌。”林辰说，“不去会议室，不搞座谈。我们直接去工地，去办事窗口，去老人家门口站着聊。谁手里有活，谁最清楚堵在哪。”
陈雪看了他一眼。她原本以为这次调研又是走个过场，但现在看，林辰是真打算动起来。
“走吧。”林辰站起来，“先去和平社区。那边养老中心开工延期的事，我想当面问问施工队长。”
三个人一起出门。路上车不多，阳光照在路边的树上，影子横在路上。刘伟一边走一边翻通讯录，试着给街道办打电话。对方接了，语气冷淡，说负责人开会去了。
“没关系。”林辰说，“我们不需要见领导。只要能进工地就行。”
到了和平社区，工地围挡还在，里面脚手架搭好了，但没人施工。林辰绕到后门，找到正在抽烟的施工队长。
“你们怎么停了？”他直接问。
队长抬头看了眼，没认出是谁，随口答：“等钱。批文下来快一个月了，款一分没到。”
“财政局怎么说？”
“说是季度结算统一拨付。”队长苦笑，“可我们工人要吃饭，材料商要结账，哪能干等着？”
林辰记下这句话。他又问：“如果现在让你说一句话，最希望解决什么？”
“有人能拍板。”队长说，“现在这事归你管，那事归他管，谁都说了算，谁都不负责。一个签字跑三天，补五次材料。我们不是不想干，是实在耗不起。”
林辰点点头，让刘伟把话记下来。
离开工地后，他们去了两个其他社区。一个在做路面改造，居民抱怨审批太久，动工前折腾了两个月；另一个加装电梯，卡在消防和电力协调上，三方来回推。
每到一处，林辰都不进办公室，就在现场找人聊。有人愿意说，有人闭口不谈。但他发现了一个规律：凡是推进慢的项目，几乎都涉及多个部门审批，且没有明确牵头单位。
回到办公室已是下午。林辰把笔记本摊开，用红笔圈出几个高频词：等待批复、补充材料、跨部门会签。他在白板上画了两条线，一条写“资金问题”，一条写“流程问题”。
陈雪整理完访谈记录，抬头说：“我去查了政策依据。其实很多项目资金是有专项预算的，但分配方式靠上报顺序和关系熟络程度，没有量化评估标准。有些街道报得快，批得却慢；有些明明更急需，反而排在后面。”
“这就是资源错配。”林辰说。
“还有流程。”她继续说，“我对比了五个社区的审批节点，同样是老旧小区改造，最少的盖四个章，最多的要盖九个。差别就在于有没有人主动协调。没人牵头的，就得一家家跑。”
刘伟也开口了：“我在汇总的时候发现，有些街道报上去的材料格式不一样，有的缺附件，有的少签字。然后就被退回来补，一来一回就是几天。”
“所以问题不在下面不想干。”林辰看着白板，“而在上面没规则，中间没衔接。”
他拿起笔，在“流程问题”下面写下三个字：无牵头。
“每个部门都能管，结果是谁都不管。一旦出事，全说是别人的责任。平时没人推动，出了问题互相甩。”
陈雪看着他写的字，忽然明白了林辰的意思。“你是说，根本症结不是效率低，而是责任分散？”
“对。”林辰说，“制度上没有明确谁主责，谁协办，谁监督。大家按惯例做事，出了问题有借口，做好了功劳平分。这种情况下，谁会主动往前冲？”
办公室安静下来。窗外传来下班打卡的声音，有人笑着打招呼，脚步声渐远。
刘伟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小声说：“那我们能做什么？这又不是我们能改的。”
“我们现在改不了制度。”林辰说，“但我们得先把病根找出来。下一步怎么做，得基于真实问题来定。”
他把白板上的内容拍了照，又把笔记本合上。目光落在那张全市资金流转表上，盯着河东区文化活动中心那一行。
申报日期三月十五，批复六月二十，拨付七月三。中间十二次补充材料。
他忽然想到施工队长说的话：我们需要有人能拍板。
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
他翻开新一页，写下两句话：
一、资金分配依赖行政惯性，缺乏科学评估体系，导致资源错配。
二、项目推进无固定协调机制，形成多头管理、责任虚化局面。
写完，他把纸贴在白板最上方。
陈雪站在旁边，看着那两行字，没再质疑调研的意义。她开始整理不同街道的申报模板差异，准备做一份流程对照图。
刘伟打开电脑，把所有访谈中的具体案例按类型分类。他发现，凡是提到“等签字”“补材料”的，基本都集中在住建和财政两个环节。
林辰坐在桌前，没动地方。他盯着白板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外面天色暗了下来，办公室只剩他们三个人。
他忽然开口：“明天再去两个街道。”
“还要跑？”刘伟问。
“嗯。”林辰说，“这次重点问一件事——如果现在给你一个权限，能跳过任何一个环节，你会选哪个？”
没人回答。但陈雪已经开始收拾包，准备明天的资料。
林辰没关灯，也没起身。他的视线停留在白板上“责任虚化”四个字上，右手慢慢握紧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