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盖着老鹿的积雪在东璃指尖的微光下悄然融化、沉降。泥土如同拥有了生命,温柔地接纳了那具衰老却安详的躯体。无数散发着淡绿色光晕的纤细根须缠绕而上,如同大地母亲最深沉的拥抱,将老鹿缓缓带向永恒的安眠之所。地面合拢,不留痕迹,唯有一株新生的月光草,在初雪的映衬下,亭亭玉立,稚嫩的叶片流转着微弱的银辉,如同老鹿灵魂不灭的守望。生命在此处告别,亦在此处悄然延续。
东璃静立在新生的月光草旁,风雪吹拂着她的银发,深紫色的发梢在素白的世界里格外醒目。精灵使者带来的冰冷威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已被森林沉静的力量抚平。界限已定,无需多言。然而,塞莉亚·月刃离去前那句“人类边境的村庄已在恐慌”,却如同投入心湖的另一颗石子,留下了一圈需要审视的涟漪。
她闭上眼,额间月牙印记的温热感稳定而清晰。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感知森林内部的脉动,而是将意念如同无形的藤蔓,悄然探向荆棘屏障的边缘,探向人类铁岩堡领地的方向。
伯言线索:界限感知
意念触及荆棘屏障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受传来。这道由她意志引动、森林伟力构筑的活体壁垒,此刻在她感知中如同身体延伸出去的、覆盖着尖刺的皮肤。她能清晰地“触摸”到每一根荆棘的硬度,感受到其上流转的、拒绝外界恶意的自然能量。而当她的意念穿过屏障,触及屏障外那片被人类开垦过的、与森林接壤的焦黑土地时,一股混杂着浓烈恐惧、猜疑、愤怒以及……某种被刻意煽动的恶意的情绪波动,如同浑浊的污水般扑面而来!
人类的恐慌,并非空穴来风,但也绝非森林扩张所致。在她的感知中,荆棘屏障的根系稳如磐石,并未向外延伸一寸。然而,屏障外,那些曾被森林之怒摧毁的人类伐木营地废墟附近,却多了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简陋的木质拒马、深挖的壕沟痕迹,甚至还有几处被刻意点燃、用来恐吓野兽(或者说,恐吓森林?)的焦黑火堆残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备战的气息。
更让她心头微沉的是,在这片混杂的、充满负面情绪的区域边缘,她捕捉到了几道极其隐晦、却带着熟悉阴冷气息的黑暗魔法残留!那气息微弱、飘忽,如同毒蛇爬行后留下的湿痕,与影鸦的黑暗同源,却似乎更加……琐碎、分散,如同刻意洒下的、带着恶意的种子!
“巴顿的残余……还有黑暗的爪牙……”东璃睁开眼,翠绿的眸子闪过一丝冷冽。塞莉亚的话语中至少有一点是对的——贪婪与仇恨并未消失。男爵虽被震慑,但他的势力仍在。影鸦虽死,他的黑暗魔法却可能被其他心怀叵测者继承或利用。他们在利用人类的恐惧,煽动对森林的敌意,试图将恐慌转化为新的冲突火种!
就在这时——
“啾——!啾啾啾啾——!”
翡翠夜莺急促而高亢的警报声划破雪林的寂静!它如同离弦的翠箭,从森林边缘方向疾飞而来,绕着东璃焦急地盘旋,小小的翅膀急促拍打着,发出连串充满警示意味的鸣叫!它的小爪子指向荆棘屏障外,靠近人类村庄的某个方向!
几乎是同时,东璃额间的月牙印记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被针扎般的刺痛感!一股微弱却无比恶毒的腐化气息,混杂在风雪和人类的负面情绪中,如同毒蛇的信子,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走!”东璃没有丝毫犹豫,身影瞬间融入风雪。熊崽低吼一声,迈开沉重的步伐紧随其后。小焰则灵活地窜上东璃的肩头,警惕地竖起耳朵。
她们迅速穿过林间,来到荆棘屏障内一处视野相对开阔的高地。透过屏障尖锐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在距离屏障约数百步远、靠近人类村庄外围的一片稀疏林地里,几个穿着破烂皮袄、手持简陋草叉和柴刀的人类村民,正围着一棵孤零零的老橡树,脸上充满了扭曲的恐惧和一种被煽动起来的、近乎疯狂的愤怒!他们脚下,散落着被砍断的、散发着微弱自然气息的藤蔓枝条——那是荆棘屏障最外围的“触须”。
而在他们中间,一个穿着相对体面、却满脸谄媚与恶毒的中年男人(东璃认得他,是巴顿男爵手下一个负责收税的小管事),正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煽动着:
“……看到了吗?!这妖树的根!它像毒蛇一样爬过来了!昨天还在这里,今天就往前拱了一尺!它想干什么?想吞掉我们的田地!吞掉我们的房子!那紫头发的妖女,她在用妖法催生这片吃人的森林!不毁了它,我们迟早要被它连人带屋拖进林子里,变成那妖女的肥料!”
“烧了它!烧了这妖树!”一个被恐惧和煽动冲昏头脑的村民举起火把,就要往老橡树的根部扔去!其他几人也红着眼睛,跟着举起手中的简陋武器!
那棵老橡树,虽然靠近森林边缘,但绝对是屏障之外的树木!它饱经风霜,树皮粗糙,是这片土地原本就存在的长者。此刻,它被当成了森林扩张的“罪证”和泄愤的目标!
更让东璃瞳孔收缩的是,在那煽动者(小管事)的脚下阴影里,几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粘稠如墨的黑气正如同活物般蠕动着!它们悄然钻入冻土,缠绕上老橡树暴露在外的根系,并散发出那微弱却恶毒的腐化气息!正是这股气息,在村民眼中,被扭曲成了“森林在扩张”的恐怖景象!是黑暗魔法在伪造证据,在侵蚀无辜的树木,更在侵蚀人心!
“住手!”
一声清叱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村民的喧哗和煽动者的叫嚣!声音并非震耳欲聋,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直抵灵魂的威严与不容置疑!
东璃的身影并未穿过荆棘屏障现身,但她的意志,伴随着那声清叱,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掠过那片区域!
嗡——!
正要扔出火把的村民只觉得手腕一麻,火把脱手掉落雪地,嗤地一声熄灭。其他举着武器的人,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动作,僵在原地。一股纯净、浩瀚、带着凛冽警告意味的自然威压,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笼罩了他们!在这股威压面前,他们渺小得如同蝼蚁,心中被煽动起来的疯狂怒火如同被冰水浇透,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
那个煽动的小管事更是脸色煞白,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脚下蠕动的黑气如同受惊的蚯蚓,瞬间缩回地底深处,消失不见。
“愚昧的羔羊!”东璃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天之上,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神只审判般的疏离与威严,“看看你们脚下!被黑暗侵蚀的根系,便是你们眼中森林的‘罪证’?真正的毒蛇,正在你们中间吐信!巴顿的爪牙,影鸦的余毒,利用你们的恐惧,妄图点燃新的战火,将你们推入毁灭的深渊!”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沉重的悲悯:“森林从未觊觎你们的土地。荆棘屏障,只为守护生命最后的‘乐土’。若心存敬畏,停止无休止的索取与破坏,自然自会给予安宁。若执意被贪婪与仇恨蒙蔽,成为黑暗的薪柴……”
她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警告,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慑力。笼罩他们的自然威压骤然加重!那棵被黑暗侵蚀的老橡树,仿佛也感受到了守护者的愤怒,无风自动,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妖……妖女显灵了!快跑啊——!”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死寂。村民们再也承受不住这灵魂层面的威压和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丢下手中的草叉柴刀,如同丧家之犬,连滚爬爬地朝着村庄方向逃去,连那个小管事也被裹挟着狼狈逃窜,只留下一片狼藉的脚印和那根熄灭的火把。
风雪重新覆盖了这片空地。荆棘屏障内,东璃缓缓收回目光,额间的月牙印记微微发烫。刚才那瞬间爆发的意志威压,消耗不小。她看向那棵被黑暗侵蚀的老橡树,眼中闪过一丝痛惜。她抬起手,隔着荆棘屏障,指尖凝聚起一道极其凝练的翠绿光束,如同精准的净化之箭,瞬间没入老橡树暴露的根系处!
滋滋——!
一缕微弱的黑气在翠绿光芒的笼罩下挣扎着消散。老橡树发出一阵轻微的、仿佛解脱般的颤抖。
危机暂时解除,但阴影已然投下。巴顿的爪牙未除,黑暗的余毒仍在,人类的恐惧被点燃,精灵的界限冰冷如铁。她守护的“乐土”,如同风雪中摇曳的月光草,美丽而脆弱。
她转身,走向森林深处。肩上的小焰发出担忧的轻鸣。熊崽沉默地跟上,厚重的脚步声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印记。
回到“世界之脉”古树下,东璃疲惫地将手抚上那道温润的月牙纹理。恒久的暖流涌来,抚慰着她的消耗与心绪。她抬头,望着古树参天的枝桠在风雪中沉默挺立。
守护的“乐”,从未如此刻般清晰,也从未如此刻般沉重。它是新生月光草的微光,是古树恒久的温暖,是生灵依恋的眼神。但它也是荆棘尖刺的冷硬,是屏障外弥漫的恶意,是永恒守望中必须背负的孤独与风霜。
微光在风雪中摇曳。
温暖在严寒中坚守。
守护之路,漫长而崎岖。
而她,唯有握紧掌心这份与森林共鸣的“乐”,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