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天蟾舞台”的喧嚣早已散去，只留下空旷的舞台和后台通道里弥漫的、冷却的脂粉与汗水的气息。一盏孤灯在苏璃独立化妆间的窗外摇曳，将斑驳的光影投在紧闭的门帘上。苏璃独自坐在镜前，没有卸妆，脸上还残留着刚才一场折子戏的油彩，凤冠霞帔已褪在一旁。她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颈间那枚青白玉佩的边缘，玉佩此刻温凉，没有任何异样，却无法驱散她心中沉甸甸的寒意。老裁缝的话如同冰冷的咒语，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深度静默”、“内部有鬼”、“保护好自己”……还有那些牺牲同志模糊却沉重的面孔，以及战地医院里无声的、焦灼的等待。
静默？她看着镜中那个浓墨重彩、却眼神疲惫的自己。那份最终确认的路线图，像一块烧红的炭，在她贴身的口袋里灼烧着她的意志。难道就真的这样……等下去？
笃、笃笃。
三声节奏熟悉的敲门声，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打破了化妆间里令人窒息的寂静。
苏璃心头猛地一跳！这个敲门节奏……太熟悉了！是她同门学艺多年的师兄，“玉面郎”周文轩！
几乎是同时，颈间那枚原本温凉的青白玉佩，骤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寒意！如同细小的冰针，瞬间刺入皮肤，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这寒意不同于听到同志牺牲时的哀悼之冷，更像是一种带着警告意味的、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
“谁？”苏璃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倦意和被打扰的不悦。
“师妹，是我，文轩。”门外传来周文轩清朗温润的嗓音，带着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知道你今晚有戏，特意带了点你爱吃的杏花楼点心过来，刚出炉的，还热乎着。”
苏璃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周文轩？在这个风声鹤唳、组织严令静默的时刻？还带着点心？她迅速瞥了一眼镜子，确认自己的表情已经调整回带着些许疲惫的平静。指尖在那微寒的玉佩上用力按了一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师兄稍等。”她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却又不失优雅地拿起卸妆棉，沾湿了特制的卸妆油，对着镜子快速擦拭着脸上浓重的油彩，同时将那份贴身藏好的、关乎最终路线的微缩胶卷，用油纸重新包紧，不动声色地塞进了梳妆台暗格的最深处——那个位置，只有她自己知道。
做完这一切，她才起身，走过去掀开了厚重的门帘。
门外，周文轩长身玉立。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月白色长衫，更衬得面如冠玉，风度翩翩。他手里果然提着一个印着“杏花楼”字样的精致纸袋，热气和香甜的气息隐隐透出。脸上带着真诚而温暖的笑容，那双桃花眼看向苏璃时，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关切，一如当年在师父门下学艺时，那个总是护着她的大师兄。
“师妹，辛苦了吧？看你脸色不太好。”周文轩自然地走进来，将点心放在梳妆台上，目光关切地在苏璃略显苍白的素颜上扫过。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略显凌乱的梳妆台面，又落回苏璃脸上。
“还好，习惯了。”苏璃勉强笑了笑，引他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坐在梳妆凳上，保持着一点距离。“师兄怎么这么晚过来？班主不是说你这几天都在忙着排新戏吗？”
“再忙，也得来看看师妹你啊。”周文轩的笑容无懈可击，语气亲昵自然，“听说最近不太平，外面风声紧得很，连咱们梨园行当都人心惶惶的。师妹你一个人住戏院后头，可得当心些。”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打开纸袋，拿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莲蓉酥，递向苏璃，“喏，趁热吃，暖暖胃。”
苏璃没有接，只是看着他递过来的点心，眼神平静无波：“谢谢师兄挂心。我这儿挺好，小梅也机灵，帮我看着呢。”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探究，“师兄消息倒是灵通，连外面风声紧都知道了？我们唱戏的，不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么？”
周文轩递点心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自然地收回，自己咬了一口，笑容依旧温润：“嗨，这不是听几个常来的票友老爷们闲聊么。你也知道，那些人，喝点酒就爱高谈阔论，说什么76号又抓了人，哪条街又戒严了……听得人心里发毛。”他嚼着点心，状似随意地感叹，“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咱们唱戏的，也得多个心眼不是？”
苏璃心中警铃大作！玉佩传来的寒意似乎又加重了一分！周文轩的试探开始了！他不仅知道外面风声紧，还特意点出“76号”这个特务机构！这绝非普通票友闲聊能涉及的程度！
“是啊，不太平。”苏璃垂下眼帘，拿起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自己垂下的长发，指尖在鬓角那缕深紫色的发丝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整理仪容，实则在掩饰眼中的锐芒。“只盼着能安安稳稳唱完最后几场，别出什么岔子就好。尤其是明晚那场《牡丹亭》，票都卖出去了，可出不得半点差错。”她看似在说演出，实则抛出一个诱饵——《牡丹亭》是计划中最后一场公演，也是她预定传递最终情报的关键节点！
果然，周文轩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光，快得如同错觉。他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点心，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牡丹亭》？师妹明晚压轴？这可是大轴戏啊！准备得怎么样了？需要师兄帮你再对对词儿，或者看看身段吗？听说……这场戏，格外重要？”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意。
苏璃梳头的手微微一顿。来了！核心的试探！他果然在刺探《牡丹亭》这场戏！颈间的玉佩寒意更甚，几乎让她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疲惫和无奈的笑容，眼神却清澈见底：“重要？哪一场对咱们吃开口饭的不重要？不过是班主说这场戏票卖得最好，多叮嘱了几句罢了。身段词儿都烂熟于心了，不敢劳烦师兄。”她轻描淡写地将“重要”归结于票房，避开了任何可能引发联想的暗示。
周文轩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此刻深邃得如同古井，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中挖掘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化妆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孤灯的光影在墙上微微晃动。苏璃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如同擂鼓，敲打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她强迫自己迎视着周文轩的目光，眼神坦然而带着一丝被过度关心的、恰到好处的疑惑。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周文轩率先移开了目光，脸上重新堆起那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仿佛刚才的审视从未发生。“也是，师妹的功底，师父当年就赞不绝口，是咱们师门里最有灵气的。是我多虑了。”他站起身，掸了掸长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时候不早了，不打扰师妹休息了。这点心你留着，饿了垫垫。”他指了指梳妆台上的纸袋。
“谢谢师兄。”苏璃也站起身，语气礼貌而疏离。
周文轩走到门口，手搭在门帘上，却又停住，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轻轻刺向苏璃：“对了，师妹，最近……真的没什么‘特别’的事吧？比如，遇到什么‘特别’的人，或者需要‘特别’帮忙的地方？”他刻意加重了“特别”两个字，如同毒蛇吐信。
苏璃的心猛地一沉！玉佩的寒意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寒彻骨髓！这已经不再是试探，而是赤裸裸的威胁和最后的逼问！他怀疑了！而且怀疑得很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绽开一个带着些许茫然和不解的、极其自然的笑容：“特别？师兄指的是什么？我这几天除了戏院就是住处，见的都是熟面孔，班主、琴师、小梅……还有师兄你啊。”她顿了顿，清澈的目光直视着周文轩的眼睛，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要说特别，大概就是听说最近有叛徒出卖同志，害得不少人牺牲，这消息……算特别吗？师兄，你说呢？”
最后那句反问，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无形的匕首，直刺要害！
周文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那双桃花眼底，清晰地掠过一丝被戳中痛处的惊怒和狠戾！他很快恢复常态，甚至笑容更深了些，只是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呵呵，是啊，叛徒最是可恨！师妹也要多加小心，保护好自己。我走了。”
他不再停留，掀帘而出，身影迅速消失在昏暗的后台通道里。
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苏璃站在原地，背脊挺直，直到周文轩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猛地抬手扶住梳妆台边缘，指尖冰凉，微微颤抖。颈间的玉佩，那刺骨的寒意正缓缓退去，却在她心口留下一个冰窟窿般的空洞和冰冷的后怕。
刚才那番看似平静的对话，每一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周文轩，她曾经信任依赖的同门师兄……他眼底那瞬间的惊怒和狠戾，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
叛徒！
老裁缝的话，成了最残酷的预言。獠牙，已经毫不掩饰地亮出，而且，离她如此之近！
她缓缓走到镜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却异常冷静的脸。指尖抚过鬓角那缕深紫色的发丝，又重重按在颈间那枚终于恢复温凉的玉佩上。
明晚，《牡丹亭》……
那份藏于特制凤冠内的最终情报，此刻显得比千钧更重。
静默？潜伏？
不！她眼中燃起一簇冰冷的火焰。
有些路，明知是绝路，也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