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带着熟悉又陌生的、属于自己安全屋地板的微尘气息。
意识如同沉在漆黑冰冷的深潭底部,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沉重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拽回。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才艰难地刺破黑暗。
彦缓缓睁开眼。
视野模糊晃动,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熟悉的、简洁的吸顶灯轮廓。光线昏暗,显然只开了最低档。
家……?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麻木的意识。她回来了?那个如同地狱般的迷雾森林……结束了?
她试图转动头部,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全身各处传来的、如同被拆解重组般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她艰难地移动视线,扫过四周。
是她熟悉的安全屋卧室。简洁,冰冷,没有多余的装饰。墙壁是冷灰色,家具是深色的合金与实木。这里曾是她舔舐伤口、磨砺爪牙的堡垒,是她对抗城市阴影的最后防线。
然而此刻,这熟悉的环境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件曾经象征着复仇与决绝的、深海蓝的旗袍早已不见踪影。纯白的狐裘更是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包裹在身体上、一件极其宽大的白色男士衬衫。衬衫的质地是柔软的棉,洗得有些发旧,袖口很长,下摆几乎遮到了她的大腿中部。这显然不是她的衣服。
衬衫下……空空荡荡。除了这件陌生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森林腐叶和泥土腥气(也许还有……那个人的气息?)的布料,她身上再无寸缕。赤裸的双腿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脆弱,脚上依旧没有鞋袜,冰冷的木地板透过衬衫下摆传来寒意。
森林里被吊缚的屈辱、风雨虫豸的折磨、被当作垃圾般捡起的冰冷触感……所有不堪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意识!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她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抓住身上那件宽大的白色衬衫,仿佛那是唯一能遮蔽她破碎灵魂的破布。巨大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
她回来了,但带回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加深重的、烙印在灵魂上的创伤!那个白色的魔鬼,他不仅将她折磨到濒死,更是如同出入无人之境般,将她送回了她自认为最安全的巢穴!还给她换上了这件……如同囚服般宽大、带着施舍与嘲弄意味的衬衫!
安全屋?堡垒?笑话!在绝对的力量和诡异的手段面前,她精心构筑的一切,都脆弱得如同纸糊!
“呜……” 压抑的啜泣声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紧咬的唇瓣间溢出。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身体如同散了架,每一处关节都在呻吟,左肩和肋下的伤口传来闷钝的痛楚。她踉跄着,几乎是爬进了浴室。
“哗啦——!”
她猛地拧开淋浴喷头,冰冷刺骨的水流瞬间倾泻而下,狠狠浇在她头上、身上!她不需要热水!她需要的是冰冷!是足以冻结一切记忆和感觉的冰冷!她疯狂地搓洗着身体,用指甲狠狠地抓挠着皮肤,仿佛要将森林的污秽、藤蔓的勒痕、虫豸叮咬的红肿、以及那份被触碰、被摆布的恶心感,连同这层皮囊一起撕扯下来!
水流冲刷着她污秽的身体,混合着泥土、血痂和汗水的污浊液体顺着排水口流走。镜子里映出的人影,苍白得如同幽灵,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脸颊上还残留着森林里挣扎时的擦伤和淤青。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曾经锐利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被猎人逼到悬崖边、瑟瑟发抖的幼鹿。宽大的白衬衫被冷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更显脆弱不堪。
洗不干净……怎么也洗不干净……
她关掉水阀,赤身站在冰冷的水汽中,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却无法驱散心底那彻骨的冰冷。她胡乱地抓起一条浴巾擦拭身体,动作粗暴而麻木。然后,她甚至没有去穿内衣,只是重新套上那件湿漉漉、冰冷沉重的宽大白色衬衫——这件衣服虽然陌生,带着屈辱的印记,却奇异地能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如同鸵鸟将头埋入沙堆般的虚假安全感。
她赤着脚,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蜿蜒的水迹。她踉跄着走出浴室,没有走向床铺,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使,径直走向卧室最内侧的角落。
那里,是床脚与墙壁形成的夹角。一个狭窄、封闭、阴暗的角落。
她蜷缩了进去。冰冷的墙壁紧贴着后背,带来一丝坚硬的触感。她将双膝紧紧收拢在胸前,双臂死死地环抱住膝盖,用宽大的衬衫下摆尽可能地包裹住自己赤裸的双腿和双脚。她把脸深深地埋进屈起的膝盖和臂弯构成的狭小空间里,湿冷的头发贴在脸颊上。
整个世界仿佛被隔绝在外。只有这个小小的、阴暗的角落是属于她的——一个破碎的、试图将自己藏起来的灵魂。
“呜……呜呜……”
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终于在这个绝对私密的角落里,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每一次抽泣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带来阵阵刺痛,但她毫不在意。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手臂上的衬衫布料。
猎妖师的骄傲?冷艳强大的伪装?掌控一切的自信?在经历了酒吧被俘、酒店亵渎、暗巷挫败、森林地狱般的折磨之后,在发现自己最后的堡垒也被敌人轻易踏破之后……这一切,都被彻底碾得粉碎!
她不再是那个令妖魔闻风丧胆的猎妖师彦。此刻的她,只是一个被恐惧和绝望彻底击垮的、脆弱不堪的女人。那个穿着白色西装、戴着银白面具的身影,如同梦魇般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带来无法抗拒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反抗的念头?那像遥远星辰般渺茫,仅仅是想起,就会引发灵魂的战栗!
她只想躲起来。躲在这个角落里。躲在这件宽大的、带着屈辱印记的衬衫里。躲进这片由泪水构成的、短暂麻痹的黑暗之中。
时间在无声的哭泣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昏暗的晨光渐渐变得明亮,又缓缓染上黄昏的橘红。安全屋内死寂一片,只有角落里那微不可闻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抽泣声断断续续。
就在这绝望的沉沦中,就在她几乎要被疲惫和恐惧拖入昏睡的边缘——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彦死寂的世界里炸响的声音传来!
不是钥匙转动!不是门锁被破坏的巨响!那声音……就像是门锁内部精密的机括,被一种绝对的力量、或者说是权限,无声地、理所当然地解开的声音!
卧室的门……那扇她设置了多重灵能符文和物理锁具、理论上固若金汤的合金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无声无息地、缓缓地向内打开了!
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波动。
一个修长挺拔、穿着纤尘不染白色西装的身影,如同回到自己家般,从容不迫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优雅,踏入了彦最后的避难所!
银面男子!
他站在门口,半张银白面具在卧室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未被覆盖的左脸俊美依旧。浅灰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浴室门口的水迹,扫过地上凌乱的浴巾,最后……精准无比地落在了蜷缩在床脚最阴暗角落里的、那个瑟瑟发抖的白色身影上。
如同精准的雷达锁定了目标。
“唔!” 彦的身体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剧烈一颤!她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想把自己更深地缩进角落,双臂死死抱住膝盖,布满血丝、还残留着泪痕的眼睛里,瞬间被极致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所填满!那恐惧如此纯粹,如此强烈,几乎化为实质!她甚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哭泣,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筛糠般的颤抖!
他来了!他又来了!他真的可以……随时随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安全屋,她的堡垒,在他面前形同虚设!
银面男子似乎很满意彦这如同实质般的恐惧反应。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浅灰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掌控一切的漠然。
他缓步向她走来。白色的皮鞋踩在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却如同沉重的鼓点,每一步都狠狠敲打在彦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随着他的靠近而迅速弥漫、增强!
彦想尖叫!想逃跑!想抓起任何东西砸过去!但她的身体,在那股越来越强大的、源自灵魂层面的恐惧和那无形的精神威压双重作用下,如同被冻结在寒冰之中!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惊恐欲绝地、死死地盯着那个不断逼近的白色身影!
银面男子走到蜷缩在角落的彦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此刻的彦,脆弱得不堪一击。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上,宽大的白衬衫包裹着她颤抖的身体,赤着脚蜷缩在阴影里,那双曾经燃烧着战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小动物般的恐惧和哀求。这是被彻底拔去了所有尖牙利爪、碾碎了所有骄傲的猎物。
他缓缓地、伸出那只戴着纤尘不染白色手套的右手。
彦惊恐地看着那只手靠近,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她想躲,身体却僵硬如石!
冰冷的手套指尖,带着那令人作呕的、若有若无的甜腻花香残留,轻轻地、如同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般,抬起了她的下巴。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强迫她涣散恐惧的眼睛看着自己面具下那双冰冷的灰色眼眸。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掌控感,通过那冰冷的指尖,清晰地传递过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彦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声音,如同濒死的鼓点。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
终于,银面男子开口了。声音清冷、悦耳,如同玉石相击,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
“换上我为你准备的衣服。”
他的话语极其简洁,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钉入彦的意识。
“红色。”
他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仿佛丢弃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然后,一个精致的、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的礼盒,如同凭空出现般,被他随意地放在了彦蜷缩的腿边、冰冷的地板上。
“然后,”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气息拂过彦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最后的话语,如同最终的审判,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来‘暗渊’找我。”
话音落下,他直起身,再没有看彦一眼,如同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转身,白色的身影从容不迫地走向门口,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外。厚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地、严丝合缝地关上。
“咔哒。” 轻微的落锁声响起。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但那冰冷的触感,那绝对命令的话语,还有腿边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礼盒……都清晰地告诉她,这不是梦!
禁锢彦身体的那股无形力量,随着银面男子的离开,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呃……” 彦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猛地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和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宽大的衬衫。
她颤抖着,目光死死地盯着腿边那个黑色的礼盒,如同看着一条盘踞的毒蛇。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
换上红色的衣服?去那个叫“暗渊”的地方找他?
反抗?逃?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脑海中闪过的酒吧囚禁、酒店亵渎、森林地狱、以及刚才那如同神只般随意侵入她“绝对安全”之地的白色身影……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彻底碾碎!
她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无法升起!那恐惧已经刻进了她的灵魂!成为了本能!
泪水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肆意流淌。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那个黑色的礼盒,如同看着自己无法逃脱的、被鲜血染红的命运。
家,这个最后的避难所,已经彻底沦陷。她,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