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林家村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又很快归于沉寂,只剩下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林默家的茅草屋里,一盏昏黄的豆油灯在桌上摇曳,勉强驱散着屋角浓重的黑暗。光线所及之处,映出墙壁上斑驳的泥痕和几件简陋的木制家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的药味,混杂着贫穷特有的潮湿气息。
林默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走进来,将肩上的一捆干柴放在门后,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
“阿默,回来了?”里屋传来母亲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嗯,回来了,娘。”林默应了一声,走到桌边,看到桌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粗粮粥,旁边是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这是他的晚饭。
他没有立刻坐下吃饭,而是先挑开里屋的布帘,走了进去。
里屋的空间更加狭小,几乎被一张木板床占满了。床上躺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他的妹妹林小雅。小雅的脸颊烧得通红,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皱着,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在拉扯着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令人心疼的“嗬嗬”声。
母亲正坐在床边,用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小雅滚烫的额头。她看起来又憔悴了许多,原本还算乌黑的头发里,这几日竟也添了些许银丝。
“娘,妹妹怎么样了?”林默的声音压得极低。
母亲回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忧愁和无助。她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刚喂了药,还是烫得厉害,一直在说胡话……阿默,你说你爹他……他能借到钱吗?”
林默的父亲林石,天还没黑就揣着家里最后几十个铜板,出门去村里各家各户借钱去了,希望能凑够一两银子,去镇上买回那株救命的“暖阳草”。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村里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谁又能拿得出这么大一笔钱?父亲此去,恐怕更多的只是在寻求一份渺茫的希望,以及忍受旁人同情或漠然的目光罢了。
他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妹妹的手。那小手滚烫得吓人,仿佛一块烙铁。妹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哥……”,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林默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有些喘不过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时间不多了。郎中说过,若是高烧再持续两三日,神仙也难救。
“娘,你先去歇会儿吧,我来守着妹妹。”林默轻声说道。
母亲摇了摇头,固执地守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女儿,仿佛只要她一眨眼,女儿就会从她身边消失一样。
林默没有再劝,他默默地退出了里屋,坐在了外屋冰冷的板凳上。他端起那碗粗粮粥,却丝毫没有胃口。苦涩的药味似乎已经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屋外的夜风更紧了,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豆大的灯火一阵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了。
林默的父亲林石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常年的劳作让他的背有些佝偻,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深刻。此刻,他脸上的沟壑显得更深了,眼神里满是疲惫和灰败。
看到父亲空着手回来,林默和从里屋闻声探出头的母亲便已经知道了结果。
“他爹……”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林石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下,双手插进干枯的头发里,深深地埋下了头。这个一辈子都挺直脊梁的男人,此刻的背影里,满是难以言说的挫败和绝望。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里屋妹妹微弱的喘息声,和豆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交织成一曲令人心碎的悲歌。
许久,林石才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林默,声音嘶哑地开口:“阿默,爹没用……”
林默摇了摇头,他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低声说:“爹,不怪你。”
他知道父亲已经尽力了。他甚至能想象到,父亲是如何挨家挨户地敲开门,又是如何一次次地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徘徊。
“我去王财主家了……”林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妻儿倾诉,“我给他跪下了……我说,我愿意给他家做一辈子长工,不要工钱,只要他肯先借一两银子救小雅的命……”
母亲听到这里,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泪水无声地滑落。
林石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桌上的油灯都跳了一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可他……他笑着说,我这条老命,不值一两银子。”
林默的心彻底冷了下去。
王财主是这附近几十里唯一的地主,为人吝啬刻薄,村里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欺压。父亲去求他,本就是林默最不愿看到的事,但他也知道,那是父亲能想到的最后一条路。
绝望,像潮水一般,淹没了这间小小的茅草屋。
一家三口相对无言,每个人都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着。在疾病和贫穷面前,人的尊严、努力,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林默却缓缓地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死寂的潭水。
“爹,娘,还有一个办法。”
林石和妻子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齐齐看向林默。
林默的眼神平静而坚定,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他迎着父母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去断云崖。”
“什么?!”
林石“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滚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抓住林默的肩膀,用力摇晃着:“你胡说什么!那是什么地方,是你该去的吗?不许去!绝对不许去!”
母亲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冲过来抱住林默,泣不成声:“阿默,你不能去啊!小雅要是没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娘怎么活啊!”
父母的反应,完全在林默的意料之中。
他没有挣扎,任由父亲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自己的肩膀,也任由母亲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衣襟。
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父母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然后,他才用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语气,缓缓说道:“爹,娘,你们听我说。郎中说了,小雅等不了了。借钱的路已经断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父母绝望的脸庞,继续道:“货郎说,断云崖向阳的石壁上,最有可能长着暖阳草。我知道危险,我不会硬闯。我只去最外围的峭壁上找一找,天黑之前一定回来。如果找不到,那是小雅的命,我们认了。可如果不去试一试,我会后悔一辈子。”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没有一丝冲动和莽撞,反而充满了理性的分析和决绝的意志。
林石看着儿子的眼睛,那双他从小看到大的眼睛,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陌生。那里面没有少年人的热血和无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不容动摇的决心。
他箍着儿子肩膀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他知道,儿子说的,是实话。
是啊,唯一的希望了……
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和刚才的死寂不同,它充满了挣扎、痛苦和抉择。
林默不再多言,他知道,说再多也没用。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对于林家来说,这新的一天,究竟是带来一线生机,还是将他们推向更深的深渊?没有人知道。
林默转过身,走向角落,开始检查他昨晚连夜准备好的东西:一把砍柴刀,一卷结实的麻绳,还有几个干硬的窝头。他检查得极为仔细,仿佛即将踏上的不是一条死亡之路,而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进山砍柴。
他的这份冷静,反而让一旁的林石和妻子,感到一阵莫名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