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日,卯时三刻,苏州城。
昨夜的战火,来得快去得更快,如同疾风骤雨,三四个时辰便将一切喧嚣吞没。李子通与李龙飞的头颅,成为这场闪电般胜利的冷酷注脚。尤其是李子通的首级,很快便被快马送去震慑其溃散的部属——群龙失首,那些尚在抵抗的残兵终于彻底崩溃,一泻千里。至此,杜伏威的铁蹄踏遍江南,宣告江南全境重归一统。而富甲一方的苏州何家,在这场风暴中,竟成了李子通陪葬品中最为凄惨的一副棺椁:连同所有仆役在内,整整一百二十七口人,无论男女老幼,除却何季蓉,尽数倒在冰冷的刀兵之下。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却已如附骨之疽,沉沉地压在整座苏州城的上空。家家户户门户紧闭,噤若寒蝉,唯恐稍有不慎便沾染了这泼天的血祸。偌大的苏州城,唯有何家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内部彻底劈开,空洞地大敞着,如同无声呐喊的巨口。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裹着草席或是浸透血污的白布,被面无表情的士兵抬出,在清冷的晨光下垒成骇人的小山。
一身甲胄沾着露水和暗红血痕的阚棱大步走到同样甲胄未卸的杜伏威身侧,压低声音禀报:“义父,里里外外都翻遍了……何季蓉的尸体,没找到。另外,一直跟着她的那个叫江寒的小子,也如同烟雾般消失了。”
“废物!”杜伏威怒目圆睁,猛地一甩马鞭,破空声尖锐刺耳,“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胸膛剧烈起伏,显是怒极。
阚棱不敢多言,立刻躬身领命,再次带人匆匆离去。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辅公祏才慢悠悠地踱近。他身形微胖,一双眼睛却仿佛幽深古井,此刻微微眯起,闪烁着不易察觉的算计光芒。他凑近杜伏威,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带着一丝毒蛇吐信般的沙哑:“将军息怒。何季蓉跑了……依末将看,恐非祸事,甚或天意眷顾也说不定。”
“嗯?”杜伏威浓眉一拧,侧首瞪着辅公祏,粗声反问,“非祸事?她可是亲眼看着全家死绝!她能放过我?”
辅公祏的嘴角极其隐蔽地向上牵了一下,眼神更加幽深。他伸出短粗的手指,状似不经意地点了点北方的天空,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冰冷的黏腻感:“将军,您莫非忘了?就算您真杀了何季蓉,远在长安太极宫里的那位东宫殿下身边……可还有‘半个何家’在啊?”
杜伏威目光微凝,瞬间领会:“你是说……何仲岚?”
“正是!”辅公祏眼中精光一闪,脸上却堆起忧虑之色,“将军明鉴。虽说我们实心投靠的是秦王殿下,但如今表面上奉的仍是李唐旗号。何家上下死绝,确是大快秦王心意。可一旦将来将军您奉召入长安面圣述职,太子殿下若揪住此事质问!’将军届时,何以应对?如何自圆其说?”他顿了顿,观察着杜伏威急剧变幻的脸色,继续抛出他的毒计,“留下何季蓉这条活口,便等于留下了余地,留下了一线生机。即便将来面见太子,将军亦可从容解释:您为平叛,虽救之不及,却至少放过了何家孤女。此情此景,岂非比赶尽杀绝要好上万倍?更能显出将军您……重情重义?”
见杜伏威似有意动,辅公祏嘴角的弧度终于完全绽开,却又迅速收敛,换上一副深沉的表情,阴恻恻地补充道:“至于何季蓉目睹亲族惨死的心结嘛……呵呵,将军,除了您我,这满城风雨,不都说何家是惨遭李子通贼兵屠戮的吗?是您,杜伏威!披星戴月,千里驰援,拼死讨伐逆贼,为苏州百姓除害,为何家满门报仇雪恨!您杀了李子通,放了何季蓉,接下来,再为何家上下……披麻!戴孝!风光大葬! 让整个苏州城都看看您的忠义仁信!如此一来,这出戏,从长安到苏州,才唱得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啊,将军!” 他最后几句话,几乎是贴着杜伏威的耳朵说出来的,带着一种诱人堕入深渊的魔力。
杜伏威的眼睛骤然亮起,犹如暗夜中的狼!他猛地拊掌,指着辅公祏那尖瘦苍白的鼻梁骨,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哈哈哈!妙!太妙了!公祏,你他娘的真是一肚子鬼才!对!就这么办!” 他笑得前俯后仰,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狂笑过后,杜伏威的目光转向地上何远麟圆瞪着双眼、凝固着无限惊骇与不甘的尸首,脸上瞬间又堆满了沉痛与悲悯,甚至还硬生生地挤出几滴浑浊的泪水,对着尸体长长叹息一声:“唉!何老哥啊……老弟我……也是身不由己啊!要怨……九泉之下你就怨那李世民、李子通吧!是秦王殿下的令箭催得紧!是李子通这狗贼引来的刀兵!是他……逼我老杜做的啊!唉……” 他一边哭诉,一边用沾着血渍的手狠狠抹了把脸,仿佛悲恸欲绝。随后,他转向辅公祏,声音沉痛地吩咐:“传我军令:何远麟公乃我老杜的救命恩人!何家受此大难,我心同悲!要以三品大员之礼,厚葬何家所有亲属!再将逆贼李子通的首级,高悬于苏州城门之上,暴晒三日,以告慰何公在天之灵!三军缟素,全城戴孝,停止一切喜庆活动,为忠义何家哀悼三日!”
“末将领命。”辅公祏面无表情地躬身,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令人心寒的苍白与平静,低垂的眼帘下,却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嘲弄与得瑟。
与此同时,距离苏州数十里外的运河之上。
清晨的阳光挣扎着穿透薄雾,映照在一艘随波逐流的小木船略显斑驳的船舷上。逼仄、简陋的船舱内,弥漫着河水潮湿的气息和惊魂未定的死寂。何季蓉在一阵心悸与彻骨的寒意中猛然睁开眼。
她看到的,是江寒布满血丝却写满关切的双眼,他就守在她身旁。
“蓉儿,”江寒的声音沙哑干涩,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糙面烧饼,费力地掰碎放进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多少吃一点……你这身子骨,不能垮啊。”他看着何季蓉毫无生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光华的灰败面容,心痛如绞。
何季蓉呆滞地望着船舱顶部几根发霉的木椽,许久,才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唇瓣翕动,发出蚊蚋般的声音:“不了……吃不下……你……吃吧……” 巨大的悲伤像是凝固的冰川,死死压在她的胸口,让她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这才刚走了一天……后面还有三四天水路啊……”江寒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焦虑和恳求。
“报仇……”何季蓉空洞的眼神忽然聚焦,燃起两簇冰冷的、熊熊燃烧的仇恨火焰,她猛地坐起身,指甲深深掐进手心,身体因为极致的怒意而剧烈颤抖:“我要报仇!江寒!我要回去!我要杀了杜伏威!一刀,一刀!把他们何家流的血……都讨回来!”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嘶喊出这句话。
“蓉儿!冷静!冷静下来听我说!”江寒连忙伸出双手,用力按住她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双肩。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体里那股毁灭一切的愤怒在涌动。“杜伏威……他充其量只是一把屠刀!真正握刀的……是那个幕后黑手!是那个人……要让何家彻底消失啊!”
何季蓉眼中的火焰被这句话生生地摁住了一丝,她急促喘息着,死死盯住江寒:“谁?……是谁?!”
江寒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隼,沉声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只可能是那个人——秦王李世民!”
“李世民?!”何季蓉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为何?我何家……与他何干?”
江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度将那碗装着烧饼碎屑的破碗递到何季蓉唇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何季蓉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忧虑,有决心,更有一种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她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嘴,机械地咽下了一小口。
看到何季蓉愿意进食,江寒的心才稍定,他压低了声音,条分缕析,字字清晰:“蓉儿,昨夜到现在,我反反复复复盘了咱们南下的所有遭遇,想破了头。杜伏威和你家,渊源何等深厚?就算是何家暗地里与李子通有所勾连,以杜伏威这种精明的枭雄手段,他的目的本应是掌控富庶的苏州城!要除也是除掉李子通的军队武装,何至于对一个于他有恩的名门士绅,下如此狠手?斩草除根,不留活口,这根本超出了军事必要! 除非……”他的声音变得更冷,“除非何家的存在,本身就触动了某些庞大势力的核心利益,必须连根拔起才能安心! 你再想想我们在宋城收到的你二哥的信……”
何季蓉身体一震,回忆纷至沓来。
江寒继续说道:“信里明确说何家已明确立场,依附东宫,与太子休戚与共。而太子与秦王之争……已是公开的秘密。你何家富可敌国,又掌江南盐铁、粮运命脉,一旦全力支持东宫……那简直就是斩断了秦王在江南的根基,刺向他肋下的一把利刃! 李世民这等雄主,岂能容忍卧榻之旁有他人鼾睡?令杜伏威清除何家——这是釜底抽薪!断了东宫一条臂膀! 这才是你父兄满门罹难的唯一合理注脚!” 他吐出最后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船舱内的空气瞬间凝滞成冰。
何季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那刚刚入口的食物仿佛化作剧毒的冰块,冻僵了她的五脏六腑。二哥何仲岚的脸庞、父亲的呵斥、大哥的宽厚笑容……何家大宅的暖意……无数画面在眼前破碎,最终都归结到两个冷酷的名字——杜伏威、李世民!恨意如同冰水浇灌在烈火之上,发出刺耳的淬炼声,最终凝成了一种深沉、阴郁、却异常清醒的坚冰。
“所以……”何季蓉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是万载寒潭般的冷冽和决绝,“我们真正的仇人……是李世民!”
江寒沉重地点了点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我……和他们,已是不死不休之局。眼下,能制衡李世民的,唯有尚居储位的太子! 只有依靠东宫的势力,才有一线复仇之机。”
“那我们下一步……”
“先到江都,稍作喘息,备足银钱马匹。然后……马不停蹄,直奔长安!找你二哥何仲岚!找朱子奢! 告诉他们这血淋淋的真相!合谋共策,方有那千难万险中的一丝……翻盘可能!” 他重重说道,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芒。
何季蓉眼中最后一点茫然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她再次重重地点头:“好!就这么办!”
江寒看着她恢复了一些神采的眼眸,心中总算燃起一点微小的希望火苗。但随即,一股沉重如山的忧虑又压了下来。“为了眼前的她……哪怕是与天相争,我也别无选择……” 他内心无声地长叹,那名为“胜天半子”的奢望,其难度不啻亚于登天! 秦王李世民是何等人物?其根基之厚,手段之狠,心智之坚,史书已明!这条路注定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然而……这沉重的顾虑,他此刻决不能对刚刚抓住救命稻草的何季蓉言明。
他只能更用力地握紧她的手:“蓉儿,好好吃东西,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力气,我们才能……去闯长安那条必死的龙潭虎穴!”
何季蓉望着他眼中深切的痛楚与坚定,用力地点点头,拿起碗,开始沉默却用力地咀嚼起来。活下去,变得更强,为日后复仇积蓄每一分力量! 这成了支撑她不立刻倒下的唯一信念。
夜色渐深。运河的水波在黯淡的月色下泛起幽幽磷光。
小船尾部的甲板上,跳动着两簇小小的、脆弱的火光。何季蓉与江寒并肩跪着,沉默地将一张张纸钱投入火焰中。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祭品,腾起青烟,随即化为灰白的纸烬,被江上卷来的、带着秋夜初寒的冷风轻易撕碎,卷入无边黑暗的夜空,如同逝去生命不可追回的灵魂。
何季蓉直直地望着那些旋舞飘散的灰烬,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船板上,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令人心碎:“父亲……大哥……一路走好!女儿在此立誓:血仇不共戴天!此生必定手刃仇寇,用仇人之血,告慰我何家一百二十七口冤魂! 若不报此仇,我何季蓉,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江寒伸出手臂,轻轻却坚定地揽住何季蓉剧烈颤抖的肩膀。他也仰望着那片仿佛能吸尽世间一切光亮的、繁星点点的墨色苍穹,再看看怀中爱人那悲痛欲绝的脸庞。一个冰冷而疲惫的声音,如同鬼魅,在他意识的深处幽幽响起:
“江寒……逃?你还能逃去哪儿呢?逃离洛阳的安逸,却一头栽进李世民的虎口;逃离洧州的纷争,只为了与她南下双宿双栖,可结局呢?是亲眼目睹她家破人亡!这一路南奔北突,不过是从一个旋涡卷入另一个更深的旋涡!从李二身边逃开,却又最终不得不回去……直面李二!兜兜转转,宿命如环?这滚滚乱世,莫非真没有一处可容你安心偏安的角落?!”
“不!!!不!!!————” 江寒猛地一声凄厉嘶吼,身体剧烈弹起!
心脏狂跳如同擂鼓,背心已然被冷汗完全浸透,黏腻冰冷。眼前是低矮乌黑的船舱顶棚。
“怎么了?做噩梦了?”身旁立刻传来何季蓉紧张而关切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她立刻坐起身,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指尖冰凉。
江寒大口喘着粗气,定了定神,环顾这陌生而逼仄的环境,茫然地问:“我……我怎么在这儿?”声音还带着梦魇的余悸。
何季蓉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心有余悸:“你忘了?昨夜我们在此为父兄烧纸,你突然……面色惨白,直挺挺地就倒了下去,人事不省!可吓坏我了!我……我拼了命才把你扶回船舱里躺下。”
“……哦……这样……”江寒的记忆片段渐渐连接起来,他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额角,挣扎着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舱门,走到船头,潮湿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让他稍稍清醒了些。他向船尾那个身影模糊的老船夫问道:
“船家,到江都……还要多久?”
“公子放心,顺风顺水的话,最迟明儿下半晌,准能到江都码头落帆!”船夫的声音带着水乡特有的腔调,飘散在晨光熹微的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