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天空虽未完全放晴，但厚重的云层总算裂开几道缝隙，漏下些许苍白的天光。然而，永宁侯府内的压抑气氛，却并未随着天气的好转而有所缓解，反而因秦啸伤情的持续恶化而变得更加沉重。
墨韵斋内，连日来的低气压几乎凝成了实质。秦啸靠在榻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剑眉因忍痛而紧紧蹙起，即便在昏黄的灯光下，也能看到他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冷汗。那左肩胛下的旧伤处，仿佛有一把冰冷的锉刀在不停地刮擦着骨头，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刺痛，让他连呼吸都不得不放轻放缓，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会引发一阵剧烈的痉挛。王医官开的汤药，喝下去不过片刻便会引发胃脘不适，甚至呕吐，几乎毫无效果，反而加重了他的虚弱。
程夫人来看过几次，每次都是红着眼圈出来，脸上的焦虑和绝望几乎难以掩饰。她甚至已经暗中命人备好了名帖，准备次日一早便豁出去奏请太医，尽管她知道这无异于一场豪赌。柳姨娘则完全乱了方寸，整日惶惶不安，往颐福堂跑得更勤了，送去的所谓“灵丹妙药”堆满了角落，却只换来程夫人更加烦躁的斥责。
就在这山穷水尽、几乎所有人都陷入绝望之际，一个极其微小的变数，却如同蝴蝶扇动的翅膀，悄然带来了转机。
这日黄昏，天色将暗未暗之际，秦啸最信任的心腹侍卫统领赵铁鹰，像往常一样，亲自检查完墨韵斋内外的守卫情况后，回到自己紧邻书房的小值房内。他刚推开房门，目光便是一凝。只见他那张简陋的木桌上，除了日常的兵器和杂物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毫不起眼的、用普通青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
包裹不大，约莫巴掌大小，放置的位置却十分巧妙，正在油灯投射下的光影边缘，既不显眼，又确保他能一眼看到。包裹上没有任何字迹或标记。
赵铁鹰心中一凛，立刻警惕地扫视四周，门窗完好，并无闯入痕迹。他身为秦啸的贴身护卫，武功高强，警觉性极强，竟有人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东西送入他房内，这简直不可思议！他迅速关上房门，仔细检查包裹，并无机关陷阱之感。他沉吟片刻，出于职责和谨慎，还是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青布。
里面是一个朴素的、未上漆的小木盒。打开木盒，一股清冽中带着一丝奇异的、难以形容的草木苦香扑面而来，令人精神微微一振。盒内垫着一层干净的油纸，上面静静躺着一块色泽深褐、质地细腻润泽的药膏。药膏旁，还有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
赵铁鹰展开素笺，上面的字迹并非毛笔书写，而是用一种类似炭笔的工具写就，字迹工整却略显怪异，似乎刻意改变了笔迹，内容更是言简意赅：
“此膏外用，或可缓蚀骨之寒痛。净手后取豆许，于旧伤最痛处及周边轻轻揉按至发热，每日一至二次。初用或有刺痛，片刻即转温热。若无效或不适，弃之即可。”
没有署名，没有来历，没有多余的解释。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赵铁鹰的眉头紧紧皱起。匿名送药？来历不明？这简直是军中大忌！若是毒药或暗藏阴谋……他第一时间就想将这来历不明的东西扔掉。但……那药膏散发出的奇特香气，似乎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与他以往闻过的任何金疮药、膏药都不同。更重要的是，笺上那句“蚀骨之寒痛”，精准地描述出了侯爷此刻正在承受的痛苦，这绝非外人能轻易得知的细节！
他捏着那张素笺，内心激烈挣扎。侯爷如今的情况，王医官已然束手，夫人即将兵行险着……这匿名之物，是绝境中的一线希望，还是更深的陷阱？
犹豫再三，赵铁鹰最终还是不敢擅自做主。他重新包好木盒，深吸一口气，持着它，走进了秦啸的卧房。
房内药味浓郁，秦啸闭目靠在引枕上，呼吸沉重，显然又在忍受剧痛。赵铁鹰屏退左右，上前低声禀报了发现匿名药膏的经过，并将木盒和素笺呈上。
秦啸缓缓睁开眼，那双因疼痛和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眸子，此刻却锐利如鹰隼。他扫过那个普通的木盒和那张字迹怪异的素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波动。
“查过了？”他的声音因虚弱而低沉沙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查了，毫无线索。送药之人……手段极高明。”赵铁鹰低头回道。
秦啸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那个木盒上。那清冽的草木苦香，似乎让房中浑浊的药气都淡去了几分。他自然不信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这精准的症状描述，以及这药膏散发出的、与他以往所用药物截然不同的气息……或许，值得一试？毕竟，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无效而已。若真是毒药，对方何必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况且，他秦啸，又何曾怕过什么阴谋诡计？
“拿来。”他最终淡淡开口。
赵铁鹰心中一紧，却不敢违逆，连忙取出药膏，依着素笺上的说明，净手后，用指尖剜了绿豆大小的一点。药膏触手微凉，质地细腻，极易推开。
当那药膏接触到他左肩胛下那片冰冷僵硬的皮肤时，秦啸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然而，预想中的剧烈刺激并未立刻到来，反而是一种极其轻微的、仿佛被细针扎了一下的刺痛感，转瞬即逝。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温热感，开始从涂抹处缓缓渗透开来，如同冬日里注入的一股暖流，开始向四周蔓延，一点点驱散着那纠缠不休的阴寒之气。
那温热并不炽烈，却异常持久和深入，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达骨髓深处。原本如同被冰封住的关节和肌肉，在这股温热的浸润下，似乎有了一丝丝松动的迹象。那锉刀刮骨般的剧痛，虽然并未完全消失，却明显缓和了许多，变成了一种可以忍受的、深沉的酸胀感。
秦啸闭上眼，仔细感受着这微妙的变化。他久经沙场，受伤无数，用过各种金疮药，却从未有过如此奇特的体验。这药膏……似乎真的有些不同寻常。
“如何？侯爷？”赵铁鹰紧张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尚可。”秦啸依旧言简意赅，但紧绷的下颌线条却微微放松了一些。他没有多说，但赵铁鹰跟随他多年，立刻从这细微的变化中读出了积极的信息，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狂喜和惊疑。
随后的几天，赵铁鹰严格按照素笺上的说明，每日早晚两次为秦啸涂抹那匿名药膏。每一次，那奇特的温热感都会如期而至，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秦啸肩背处的冰冷僵硬感明显减轻，虽然活动时仍有痛楚，但那种无时无刻、令人绝望的蚀骨寒痛已经大大缓解。更令人惊喜的是，随着疼痛的减轻，他的睡眠质量有所改善，胃口也略微好转，虽然依旧吃得很少，但至少不再轻易呕吐。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血色。
这一变化，虽然秦啸和赵铁鹰都刻意隐瞒，但如何能完全瞒过程夫人和贴身伺候的人？程夫人最先察觉到了儿子的气色和精神似乎比前几日好了一些，询问王医官，王医官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或许是侯爷自身元气有所恢复。程夫人心中疑窦丛生，却也不敢声张，只是暗中观察，焦虑的心情总算得到了一丝缓解。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陆云晚，此刻正安静地坐在锦瑟院的窗边，就着渐暗的天光，翻阅着一本医书。她的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外界因那小小药膏而起的波澜与她毫无关系。
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配制那方药膏，她耗费了多少心血。主药是她空间药圃中那株长势最好的、具有强力驱寒止痛效果的草药（或许是类似雪上一枝蒿或草乌的变种），辅以几味活血通络的辅药，全部采用空间灵泉清洗、浸泡、炮制，最后用灵泉调和而成。那药膏中蕴含的微弱生机和独特的温热渗透力，正是来自灵泉的神奇功效。而匿名送达的方式，则是她反复思量后，利用一次极短暂的外出采药机会，凭借对侯府守卫换防规律的掌握和远超常人的敏捷，冒险完成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并不确定药效究竟如何，毕竟缺乏诊脉，一切基于推测。但如今从秋月偶尔打听到的“侯爷似乎好些了”的模糊信息来看，她的判断和配药，似乎是有效的。
这匿名献出的，不仅仅是一方药膏，更是一颗试探的石子，一次大胆的破局之举。它没有暴露她的身份，却悄然改变了僵持的局面，为那可能到来的“天时”，悄悄地推开了一丝缝隙。
夜色渐浓，锦瑟院内灯火如豆。陆云晚合上书卷，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棋局，已然落下一子。接下来，该轮到对方应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