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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政处的老王领我到楼前,眯着眼说:“李干事,这楼旧是旧了点,可结实得很。解放前是个买办资本家的宅子,如今收归国有,组织上看你家里人口简单,又刚调来机关,特意照顾你的。”

我仰头望着那栋灰扑扑的建筑。典型的殖民式样,尖顶拱窗,墙上爬满了枯黄的藤蔓,在秋风里瑟瑟作响。楼是好的,可我听闻过关于它的风言风语——据说原主人死得蹊跷,夜里常有怪声传出。

老王见我迟疑,拍拍我肩膀:“甭听那些个闲话,咱们革命干部,不信这些牛鬼蛇神。”

我点点头。是啊,我是党员,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岂会怕这些无稽之谈?

搬进去头一晚,风声鹤唳。

那是个无月的夜晚,我独自在二楼书房整理文件。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乐声飘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又像是在隔壁房间。我竖起耳朵细听,是爵士乐,那种软绵绵的、资产阶级情调的曲子,小号声婉转悠扬,带着说不出的哀愁。

我提起煤油灯,循声找去。声音是从三楼一个紧锁的房间传来的。我用力推门,锁已锈死,只得作罢。那音乐响了约莫一刻钟,自己停了。

第二天我问左邻右舍,都说没听见什么音乐。街道主任老周暗示我:“李同志,那楼里死过人的,是个旧上海的舞女,后来跟了那买办。听说她最爱听爵士乐,死的时候留声机还转着呢。”

我皱起眉头。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认定是风声或是隔壁收音机作怪。

可接连三夜,那音乐准时在子夜响起。

第四天,我找来工具,强行撬开了三楼那间房的锁。推开门,灰尘扑面而来。房间里布置奢华,丝绒沙发,波斯地毯,虽已蒙尘,仍看得出往日气派。墙角摆着一台老式留声机,黄铜喇叭如同盛开的喇叭花,黑胶唱片还放在上面。

我上前仔细查看,留声机的发条是松的,不可能自动播放。

当夜,我决定睡在这个房间里。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在作怪。

深夜,我又被乐声惊醒。这次听得真切,那爵士乐里有个女声在轻轻哼唱,如泣如诉。我猛地坐起,发现留声机竟然在自己转动,喇叭里传出慵懒而又悲伤的旋律。

“谁?”我大喝一声。

音乐戛然而止。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的心跳声如擂鼓。

第二天,我向行政处打报告,要求拆除那台留声机。老王劝我:“李干事,那是国家财产,拆了不好交代。要不给你换处房子?”

我拒绝了。这关乎我的原则,我不能向这种不明不白的东西低头。

当晚,我亲手拆毁了留声机的发条装置,看着那些齿轮和弹簧散落一地,心里竟有一丝快意。

那夜,我做了个梦。

梦中一个穿着淡紫色旗袍的女子坐在窗前,背影纤瘦。她缓缓转过身来,面容清秀,约莫二十七八岁,眼角有颗泪痣。

“李先生,”她声音轻柔,带着江南口音,“求您高抬贵手,给我留个念想。”

我怔住了:“你是谁?”

“我叫苏婉如,原是这屋子的主人。”她垂下眼帘,“民国三十七年,我病逝于此,魂魄不得超生,只因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我冷笑:“装神弄鬼!你是哪个反革命分子派来吓唬我的?”

她凄然一笑:“我不过是个可怜人,生前爱听爵士乐,那首《夜来香》是我唯一的寄托。我想念我的故乡上海,想念那段再回不去的时光。”

她说着,眼中流下泪来:“我不害人,只求偶尔能听听那曲子,就当是回一趟家。”

我正要反驳,却醒了。窗外天已微明,我发现自己竟睡在三楼房间的地板上,身边是那台拆毁的留声机。

接下来的日子,我查阅了这栋楼的历史档案。果然,原主人曾是个上海买办,1948年仓皇南逃,他的姨太太苏婉如因病被遗弃在这里,不久后去世,死因不明。

街道上的老人告诉我,苏婉如生前最爱举办沙龙,邀请文人墨客听爵士乐。解放后,这些东西都成了“资产阶级的毒草”。

不知为何,我开始同情起这个女子。我想起在朝鲜战场上的日子,夜深人静时,也会想起家乡的小河、母亲的炊烟。那种对故土的思念,我懂。

一周后的深夜,我鬼使神差地修好了留声机,轻轻放上那张唱片。

《夜来香》的旋律缓缓流淌,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仿佛看见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子在房间里翩翩起舞,她的笑容明媚又忧伤。

从那以后,我立下规矩:每周六晚十点至十一点,允许留声机播放一小时。这是我和那个看不见的住客之间的默契。

然而,一九五七年的春天,风云突变。

机关里开展整风运动,有人举报我“在住所播放资产阶级靡靡之音”。我被叫去谈话,组织上要求我彻底清查“洋楼问题”。

那天晚上,我站在留声机前,内心激烈挣扎。销毁它,我就能过关;保留它,可能会毁掉我的政治前途。

最终,我还是举起了锤子。

就在锤子落下的瞬间,整个房间突然变得冰冷。苏婉如出现在我面前,这次不再是梦中的幻影,而是清晰得如同活人。

“真的要如此绝情吗?”她轻声问。

我放下锤子,长叹一声:“你不懂,这是立场问题。”

“我懂。”她微微一笑,“民国三十五年,我也曾面临选择。当时我可以随初恋情人去延安,却因舍不得这浮华生活而留下。这一错,就是一生。”

我震惊地看着她。

“李先生,”她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必为难,把我连同这留声机一起烧了吧。只是临别前,能再让我听一遍《夜来香》吗?”

我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留声机再次转动,那熟悉的旋律响起。苏婉如随着音乐轻轻摇摆,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谢谢你,”她的声音随着身影一同消散,“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音乐停止的刹那,留声机突然自行碎裂,变成一堆朽木与废铁。

第二天,调查组的人来了,搜遍整栋楼也没找到那台传说中的留声机。此事不了了之。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住在这栋小洋楼里。每年的同一个夜晚,我总会梦见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子在听《夜来香》,她的笑容不再忧伤。

去年,我的小孙女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张老唱片,放在现代唱机上。当《夜来香》的旋律响起时,书房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抬头望去,空无一人。只有秋风拂过窗帘,像是故人迟来的告别。

那台留声机的残骸,我至今收藏在阁楼里。有时我想,我们守护的或许不是鬼魂,而是那些被时代洪流冲刷掉的、微小而珍贵的人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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