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头垂得更低了,那动人的红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了小巧的耳垂尖上。
她放在膝上的手不安地绞着衣角,声音细得像是从蚊子翅膀下漏出来的。
“怎么会呢。少爷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洛序看着她这副娇羞可人的模样,心里头那点因为回忆起冤大头往事而生出的郁闷,倒是散去了不少。
他没再继续逗她,只是靠在椅背上,目光有些放空地看着眼前跳动的烛火。
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个让他花了无数冤枉钱的地方——平康坊,醉梦楼。
还有那个女人,梦凝。
说句公道话,抛开她把自己当凯子耍这件事不谈,那个女人的“业务能力”,确实是顶尖的。
“那可比我那个世界里,那些靠着美颜滤镜和公关通稿吹出来的明星强太多了。”
洛序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梦凝的模样。
她不是那种一眼就让人惊为天人的美,而是一种需要细品的、带着书卷气的清丽。
总是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裙,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地挽着,脸上永远带着一抹浅淡得体的微笑,眼神清澈得像一汪秋水。
她从不大声说话,也从不做什么媚俗的举动,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身上那股子清雅脱俗的气质,就足以让满屋的王孙公子为之倾倒。
“这人设,立得是真绝了。”
他记得有一次,自己为了让她展颜一笑,豪掷千金,包下了整个醉梦楼,只请她一人弹琴。
那天晚上,她就坐在月光下,素手轻挑,一曲《高山流水》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清越的琴音仿佛真的能让人看到巍峨的山峦和奔腾的江河。
那份技艺,绝对是大师级的。
还有一次,几个酸腐文人当众出题,让她以“雪”为题作诗。
她只是略一沉吟,便提笔在宣纸上写下“琼屑纷飞掩陌尘,云阶冰幔覆千津。多情最是偷藏处,悄送梅香一缕春。”
字迹娟秀,意境悠远,一首《立春雪》当场就把那几个自诩才子的家伙给镇住了。
为此,原主这个棒槌又激动地打赏了五千两银子。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她是真懂,不是装出来的。”
洛序在心里默默地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
“这要是放在我那个世界,妥妥的顶级才女人设,上个文化类的综艺节目,能把那些九漏鱼明星吊起来打。”
“这么一想,几万两银子,好像……也不算太亏?”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给掐灭了。
“亏!怎么不亏!血亏!”
“我花钱是去消费的,不是去上艺术鉴赏课的!”
他脸上的表情一阵青一阵白,又是惋惜,又是好笑,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这一声叹息,把旁边一直偷偷观察他的苏晚又给吓了一跳。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苏晚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担忧,她忍不住站起身,往前凑了凑。
“是饭菜不合胃口吗?还是……还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惹您心烦了?”
洛序回过神,看着她那张写满“我好担心你”的小脸,心里的那点纠结彻底烟消云散了。
跟过去那个二百五的自己较什么劲呢。
重要的是以后。
他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有些玩味的笑容。
“没什么,饭菜很好吃,你做得也很好。”
他顿了顿,伸手指了指桌上的杯盘狼藉。
“就是想明白了,以前的钱,都白花了。以后的钱,得花得精明点。”
“啊?”苏晚显然没听懂他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小脸上满是茫然。
“花钱……还要怎么精明呀?”
洛序看着她呆萌的样子,心情大好,故意卖了个关子。
“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行了,吃饱了。把东西都收拾了吧,我得歇着了,明天说不定还有什么倒霉差事等着我呢。”
一夜无话。
洛序梦见自己躺在新买的那张两米宽的大床上,身下是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的床垫,盖着轻飘飘的羽绒被,窗外的阳光正好,整个世界都安安静静的。
“咚!咚!咚!”
一阵急促又响亮的敲门声,像是有人在用锤子砸门,粗暴地闯进了他的美梦里。
“少爷!少爷!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睡!”
一个清脆又带着火气的女声隔着门板嚷嚷起来,中气十足。
“再不起来,拘魔司那边点卯都要错过了!你还想不想干了!”
洛序的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眼前还是那古色古香的雕花床顶和垂下来的青色纱帐。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脑袋往枕头里埋了埋,含糊地嘟囔。
“吵什么吵……让我再睡会儿……”
“睡什么睡!误了时辰,张队长又要给你记一笔了!”门外的声音一点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我数到三,你再不起来,我可就踹门了啊!”
“一!”
“二!”
“行了行了!起来了!”
洛序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揉着惺忪的睡眼,心里头一阵骂娘。
“我这刚过上一天好日子,怎么就忘了这边还有个班要上呢。”
他慢吞吞地挪下床,随手抓起一件外袍披上,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外,墨璃正举着一只小拳头,保持着要砸门的姿势,那张妩媚的小脸上写满了“你总算出来了”的不耐烦。
她旁边,站着一身劲装、英气勃勃的祁歆,正抱着胳膊,无奈地看着他。
“我的大少爷,你可算醒了。”
墨璃一见他,立刻收回拳头,双手叉腰,眼角那颗泪痣都显得气鼓鼓的。
“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午时都过半了!人家拘魔司是卯时点卯,你倒好,次次都踩着饭点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衙门蹭饭的呢!”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洗漱。”洛序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转身就往净房走。
“快点啊!马车都在门口备好了!”墨璃在他身后又催了一句。
一刻钟后,洛序总算把自己收拾利索了。
他换上了一身拘魔司白羽办案员的制式袍服。
黑色的窄袖劲装,领口和袖口都用银线绣着云纹,腰间束着一条宽皮带,上面挂着一块刻着“拘魔”二字的白玉腰牌。
这身衣服穿在身上,倒是让他多了几分干练利落的气质。
他走出院门,祁歆、墨璃、苏晚、叶璇四人已经等在了那里,见他出来,便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同向府外走去。
长安城的午后,正是热闹的时候。
街上车水马龙,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活色生香的人间烟火气。
洛序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的一角,看着窗外这幅鲜活的古代城市画卷,心里头的感觉有些奇妙。
一边是高楼林立、科技发达的现代都市,一边是古朴繁华、别有韵味的大虞帝都。
而他,是唯一能在这两个世界里自由行走的旅客。
马车很快就驶离了繁华的朱雀大街,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
巷子的尽头,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巨大院落。
门口没有挂任何牌匾,只有两尊不知用什么材质雕刻的、面目狰狞的异兽石像,蹲踞在大门两侧,黑漆漆的眼洞仿佛能把人的魂都吸进去。
高大的院墙也是通体漆黑,上面似乎刻着一些若有若无的符文,让整个地方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森和压抑。
这里就是大虞皇朝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暴力机关——拘魔司。
马车在门口停下,洛序跳下车,抬头看了一眼这座黑漆漆的衙门,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比别处凉了几分。
门口的守卫穿着同样的黑色制服,眼神锐利得像是鹰隼,看到洛序腰间的白玉牌,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便放行了。
一走进大门,那股阴冷的感觉就更重了。
院子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各色羽饰袍服的拘魔司成员,一个个行色匆匆,脸上都没什么表情,整个衙门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哒哒”声。
洛序凭着记忆,轻车熟路地穿过前院,来到了东边的一处偏厅。
偏厅的门口挂着“朱羽堂”的牌子。
洛序让四个护卫在外面等着,自己整了整衣冠,敲了敲门。
“进来。”
里面传来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
洛序推门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书案后,埋头看着一卷案宗。
他穿着一身朱羽队长的袍服,国字脸,剑眉入鬓,左边眉骨上的一道浅疤,让他看起来格外有威慑力。
此人正是洛序的顶头上司,朱羽队长,张烈。
张烈听到动静,从案卷中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扫了洛序一眼,眉头皱了一下。
“洛序?你怎么才来?”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种军人特有的压迫感,却扑面而来。
“路上……路上马车坏了,耽搁了些时辰。”洛序随便找了个借口。
“是吗。”张烈不置可否,将手里的案卷合上,放在一边,“说说吧,昨天裴府的案子,什么情况?”
“回队长。”洛序躬身行了一礼,开始按照标准流程汇报,“昨日申时,卑职带队前往滋水驿裴府,执行抄拿任务。裴府上下共计一十三口,主犯裴文正已于狱中自尽,其女裴知意及一众家仆,均已收押,府中财物也已清点封存,卷宗在此,请队长过目。”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递了上去。
张烈接过去,随意地翻了两页,又抬眼看向他。
“就这些?”
“是,就这些。”
“任务过程中,可有什么异常?”张烈的目光,像是两把锥子,要扎进洛序的脑子里。
洛序心里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
“并无异常。裴府家丁曾持械反抗,已被当场格杀,其余人等,皆束手就擒。”
张烈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三秒钟,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
他拿起笔,在洛序递上来的那份卷宗上,大笔一挥,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盖上了一枚朱红色的印章。
“这个案子,到此为止。”
他把卷宗扔回给洛序。
“上面的意思,尽快结案,不要节外生枝。你把卷宗归档,然后就回去待命吧。”
“是。”洛序接过卷宗,心里却是一沉。
这么大的案子,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连多问一句都没有?
他抬起头,还想说点什么,却对上了张烈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怎么,还有事?”
“没……没事了。”洛序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就出去吧。”
张烈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另一份案卷,再也没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