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村。
傍晚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着村后养殖场火热的工地,也吹动着林家小院里晾晒的衣物。
村里的人们,还完全不知道几十里外的县城,发生了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们只知道,自从李家寨那个横行乡里的李老蛮,
在村口石碑前磕头赔罪之后,石村的地位,就坐着火箭一样往上蹿。
现在,石村的后生们去镇上赶集,腰杆都挺得笔直。
旁人一听是石村的,眼神立马就从过去的鄙夷,变成了羡慕和敬畏。
“哟,石村的兄弟啊!听说你们林大队长把李老蛮都给治得服服帖帖的?”
“兄弟,你们养殖场还招工不?你看我这身板,干活有的是力气,工钱少点都成!”
这份前所未有的荣光,让石村的村民们打心底里感激那个名叫林卫东的年轻人。
此刻,林家崭新的青砖大瓦房里,岁月静好。
苏棉正坐在那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专心致志地给林卫东赶制一件新衬衫。
的确良的布料,顺滑挺括,是这个年代最时髦的料子。
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脸上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母性光辉,嘴角总是忍不住上扬。
清晨丈夫出门时那句“早去早回”还响在耳边,她心里盘算着,等他回来,正好能穿上这件新衣裳。
婆婆陈淑莲坐在一旁,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满眼慈爱地看着她,嘴里念叨着:
“棉啊,有了身子就多歇会儿,别累着眼睛。”
“那小子皮糙肉厚的,晚两天穿新衣裳不碍事。”
“娘,我不累。”
苏棉抬起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就是心里有点不踏实,卫东说好了中午前回的,这天都快黑了……”
“嗨,男人在外面办事,哪有个准点。”
陈淑莲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她身边,心疼地帮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自从你嫁过来,咱们家的日子,就跟那戏文里唱的一样,一天一个样。”
“娘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
婆媳俩正说着贴心话,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发动机由远及近的轰鸣,那声音在安静的村庄里显得格外突兀。
紧接着,是林卫国压抑不住的、带着几分惊慌和兴奋的喊声。
“娘!嫂子!爹!你们快出来!村里……村里来吉普车了!”
吉普车?!
苏棉和陈淑莲都愣住了。
缝纫机的踏板停了下来,纳鞋底的针也忘了抽出去。
在这个年代,四个轮子的铁壳子,那可是只有县里最大的官才能坐的!
“谁啊?大白天的,什么大领导来咱们这穷乡僻壤?”陈淑莲嘀咕着,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婆媳俩走出院子,只见村口的大路上,果然停着一辆崭新的绿色吉普车,车头顶上还插着一面小红旗。
车旁边,已经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村民,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脸上满是敬畏和好奇。
“天爷嘞,是县里的车!”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了?直接开到咱们村里来了!”
从车上,下来了两个穿着四个口袋中山装的干部。
其中一个,林解放和苏文山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公社的王秘书。
而另一个,四十多岁,国字脸,气度沉稳,一看就是比王秘书级别更高的领导。
“王秘书?这位是?”林解放和苏文山闻讯从养殖场工地赶来,连忙上前打招呼。
王秘书的脸上,带着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既有激动,又有几分不敢直视的同情。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郑重地介绍起身边的领导。
“林老哥,苏老师,这位是咱们县办公室的刘主任!”
县办公室主任!
这可是县太爷身边最信任的大红人啊!
林解放和苏文山心里猛地一沉,周围的村民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刘……刘主任好!”林解放紧张地搓着手,心里七上八下的。
刘主任却没理他,他目光在人群中迅速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被陈淑莲护在身后的苏棉身上。
当看到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时,刘主任的眼神瞬间柔和了下来,心里更是暗叹一声,知道这事不好办了。
他快步走上前,脸上挤出一个尽量和蔼的笑容:“请问,哪位是林卫东同志的家属?”
苏棉的心被那股从下午就开始萦绕的不安感,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找卫东的?还是县里的大领导亲自上门来找?
难道……卫东在县里闯下滔天大祸了?她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我……我是他爱人。这位是他娘。”苏棉扶着肚子,鼓起勇气,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
“哦!是嫂子和婶子啊!”刘主任的态度,热情得有些反常,
他回身对王秘书使了个眼色,王秘书立刻从旁边搬来两个小板凳,“哎呀,快别站着了,快请坐,快请坐!”
县办公室主任,亲自给一个农村婆姨搬凳子!
这一下,不光是陈淑莲和苏棉,连周围所有的村民,都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领导,使不得,使不得!”陈淑莲吓得连连摆手。
“使得,怎么使不得!”刘主任满脸严肃,语气却无比真诚,“你们可是英雄的家属!是我们全县人民的贵客!”
英雄?家属?
这两个词,让林解放和苏文山对视一眼,心里更是没了底。
苏棉再也撑不住,她扶着墙,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声音都带着哭腔:
“刘主任,求求您了……是不是我家卫东,在县里出什么事了?”
刘主任脸上的笑容一滞,他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副无比郑重的表情,沉声道:
“婶子,嫂子,你们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
“首先,我要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你们,向英雄的家属,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说着,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竟对着婆媳俩,深深地鞠了一躬!
“轰——”人群彻底炸了锅。
陈淑莲和苏棉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
“领导,你这是要折我们的寿啊!”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啊!”苏棉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刘主任直起身子,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慷慨激昂的感染力:
“林卫东同志今天在县城,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好事!”
“县供销社仓库意外失火,火光冲天!”
“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是林卫东同志,高喊着‘我是退伍军人’,不顾个人安危,两次冲进火场!”
“目击者说,他一脚就踹开了烧得发红的铁门,从里面救出了三条人命!”
“更了不起的是,他还从另一间即将坍塌的仓库里,抢救出了一整车,关乎咱们全县几十万百姓明年收成的春播种子!”
“他是英雄!是我们全县人民的大英雄!”
这话一出,周围的村民们,听得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
卫东……成了全县的大英雄?
陈淑莲听完,先是一愣,随即,一股巨大的骄傲和自豪感,冲得她头晕目眩。
我儿子!我儿子是全县的大英雄!她激动得浑身发抖,想笑,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可苏棉,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她的心,在听到“两次冲进火场”这几个字的时候,就沉到了万丈深渊。
她太了解那个男人了,为了救人,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可那是火场啊!
“那……那他人呢?”苏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声问道,“他现在人呢?他有没有受伤?”
这个问题,浇灭了现场刚刚升起的狂热。
刘主任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和不忍,他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嫂子,你先别担心。”
“英雄他……受了点重伤。”
“为了把装满种子的车子推出来,他被……被掉下来的屋顶砸了一下。”
“现在,人已经送到县人民医院,正在抢救!”
“县领导下了死命令,院长亲自坐镇,用的都是最好的药!你们放心,英雄他……他绝对不会有事的!”
尽管刘主任说得信誓旦旦,但“重伤”、“被屋顶砸了”、“正在抢救”这几个词,狠狠地扎进了苏棉的心里。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只看到刘主任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眼前,只剩下那个男人清晨出门时,笑着对她说“早去早回”的温柔模样。
你骗我……
你这个大骗子……
她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身子一软,就向后倒去。
“棉棉!”
“嫂子!”
“儿媳妇!”
陈淑莲、林卫国和林解放同时惊呼出声,手忙脚乱地扶住了她。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刘主任也吓坏了,英雄的家属要是在这儿出了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快!快把人扶上车!马上送医院!”他对着王秘书和司机大声吼道。
……
吉普车在村道上颠簸着,车厢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淑莲抱着已经昏迷的苏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天爷保佑,菩萨保佑,我那苦命的儿啊……”
林解放和苏文山两个男人,脸色铁青,坐在对面一言不发。
许久,苏文山才用沙哑的声音,对刘主任问道:“刘主任,您跟我说句实话,卫东他……到底伤得有多重?”
刘主任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忍心再说谎,沉痛地摇了摇头:“很重。”
“医生说……能不能挺过今晚,都难说……”
……
吉普车扬起一阵尘土,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留在原地的村民们,过了好久,才从这巨大的信息冲击中缓过神来。
“卫东……这是拿命换来了泼天的富贵和荣耀啊!”
“可听那领导的意思,人怕是……唉,好人不长命啊!”
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瘦削的身影,默默地看着吉普车远去的方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是刘红英。
她手里的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蛤蜊撒了一地。
她的脸上,早已没了当初的趾高气昂,只剩下无尽的苍白和悔恨。
全县的大英雄……
那个本该属于她的“英雄家属”的荣耀,那个本该坐在吉普车里,
被县领导亲自接见,享受全村人敬畏目光的风光,全都属于了另一个女人。
就在这时,她娘周翠芬从家里冲了出来,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你个瞎了眼的丧门星!”
周翠芬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怨毒,
“你看到了吗!吉普车!县里的大官!那都是来接他的!那本该是来接你的!”
“你当初要是没退婚,现在坐在车里去县城享福的就是你!住大瓦房的是你!当英雄家属的也是你!”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蠢货!把咱家的金山银山,亲手推给了别人!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周翠芬的巴掌,狠狠地落在了刘红英的脸上。
刘红英没有躲,也没有哭,只是任由那火辣辣的疼痛蔓延。
她缓缓蹲下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终于发出了压抑而绝望的呜咽。
那呜咽声,淹没在村民们或羡慕、或惋惜、或敬畏的议论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而几十里外的县人民医院,抢救室的红灯,已经亮了整整两个小时。
刘主任在走廊里来回踱步,额头上全是冷汗。
突然,抢救室的门开了。
白发苍苍的老院长,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院长!”刘主任和刚刚赶到的县领导,同时冲了上去,异口同声地急切问道:“人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