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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老师的新课时辰定在卯时三刻。

这日晨雾未散,十二名学童赤着脚挤在田埂上,脚趾头沾着夜露凝成的细珠。

阿梨缩着脖子看自己发青的脚背,正想偷偷往旁边小胖子脚边蹭点热气,忽听云老师拍了拍铜铃:“闭眼。”

少年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阿梨先咬着牙闭上眼。

露水顺着脚腕往泥里渗,他起初只觉凉,凉得后槽牙发酸。

可过了半柱香,那凉意竟慢慢漫开,像有只无形的手,顺着小腿骨往上爬。

“三...短。”

一声极轻的抽气打破寂静。

是最末排的小石子。

这孩子父母早亡,跟着打铁匠的叔父长大,总爱蹲在炉边看铁水冷却时裂开的纹路。

此刻他睫毛抖得像被风吹的蝶,两行泪顺着下巴砸在泥里:“我听见了...泥里有刮擦声,一下、一下、一下——”他突然抬起手,食指关节在腿上轻叩,“然后长的,像...像阿叔用刻刀清陶釉时的顿挫。”

阿梨的眼皮猛地一跳。

他想起上个月跟着父亲去陶窑,亲眼见顾先师留下的旧徒弟用刻刀剔焦釉,那刀下的节奏可不正是三短一长?

“三短一长。”不知谁跟着念了句。

小胖子的脚在泥里动了动,竟也抬起手敲起来。

紧接着是扎双髻的阿桃,是总揪他辫子的狗蛋——十余个孩子的手指在腿上、在腰间、在泥埂上敲出同一种节奏,像春汛时的溪水,先是细流,接着汇作浪潮,把晨雾都震得晃了晃。

云老师站在田垄边,手里的记录册被握得发皱。

她望着那片此起彼伏的手影,忽然想起顾微尘蹲在陶片堆里的模样——那女子总说,修复不是手艺人的独角戏,是给器物递把刀,让它们自己开口说话。

此刻这些孩子,不正是在替泥土开口?

她低头在册子上疾书:“今日,地音入脉者七人。”墨迹未干,远处传来“咔”的轻响。

是村东头的破石桥。

那桥自三年前山洪冲断后,桥板上的裂缝就像条狰狞的蛇。

此刻阿梨正和小石子追着蝴蝶跑过桥面,他光脚踩上裂缝的瞬间,竟觉脚底被轻轻顶了一下。

回头看时,那原本能塞进半块砖的裂缝,竟合上了指节宽的一道。

“阿桃你看!”阿梨喊得破了音,“桥...桥在长!”

云老师的笔尖重重戳进纸里。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南岭绝谷正落着血一样的残阳。

陵不孤的玄色外袍被山风灌得猎猎作响,他蹲在废弃窑址的地基前,指尖凝出一滴血。

那血珠悬在半空中,迟迟不肯落下——下面埋着的陶坯残片,是他翻了十七座断岗、挖穿三层积土才寻到的,每一片都带着顾微尘特有的修补痕迹:用蛋清调的釉,顺着裂纹走势补的胎,连切口的弧度都像在跟器物商量。

“出来。”他低喝一声,血珠坠地。

泥土突然翻涌。

不是陶片的残魂,是大地本身的震颤。

陵不孤的瞳孔骤缩——那震动的频率,和他当年守在顾微尘身边看她修复古玉时,刻刀起落的节奏分毫不差。

他席地而坐,将掌心按在泥土上。

七天七夜,他没合过眼,直到月缺之夜,那震颤突然清晰如鼓点。

陵不孤的指尖微微发抖,他摸出怀里那片刻刀残刃——这是顾微尘最后一次修复时崩断的,她当时还笑着说“断刀比好刀更懂疼”。

“你教的不是技法,”他将刻刀插入土中,声音轻得像叹息,“是让万物学会疼了自己长。”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陵不孤抬头,正见北方天际有座火山喷出乳白的烟——那是最后一座未熄的信心花火山。

他起身时,衣摆扫过那片刻刀,泥土里竟钻出棵极小的信心花,花瓣上的纹路,和顾微尘当年补瓷时用的金漆痕迹一模一样。

而在更南边的小镇,血砚生正站在新建的祠堂前。

工匠们围着一尊石像打转,那是按传说雕的“修尘先师”:女子执刀,指尖分得极开,每根都像要精准戳进釉缝。

血砚生看了半日,突然伸手按在石像右手上。

“抹平。”他说。

工匠吓了一跳:“这...这是要坏了先师的法相啊!”

“她从来不靠指法精准。”血砚生的拇指在石指尖上摩挲,“她靠的是愿意花三十年看一条裂纹怎么走。”他松开手时,石像的指尖已没了棱角,像被岁月磨圆的旧陶。

当夜,祠堂后燃起一堆火。

血砚生蹲在火边,将最后几页《无解集》手稿投进去——那是他记录天下无解之伤的本子,此刻纸页上的裂痕在火里蜷成蝶,扑棱棱飞向夜空。

“从此再无无解。”他说。

曾孙女的寻谷之路被暴雨困在山洞里时,已经走了七日。

她生起篝火,无意识哼起梦里那支没名字的歌。

洞壁的苔藓突然泛起微光,映出幅模糊的壁画:一人跪坐泥前,双手捧陶,头顶星辰歪歪扭扭,像被重新排列过。

她盯着壁画看了半夜,直到篝火快熄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握住了块陶片——是从泥里捡的,上面有修补的金漆,纹路和锅底地图的新分支完全一样。

次日雨停,洞外岩缝里钻出七株信心花。

曾孙女摘了一朵夹入行囊,继续往西北方的山谷走。

她没注意到,那朵花的花茎上,正有极细的裂纹在慢慢闭合。

火山口的岩浆在陵不孤扔下锈链环与刻刀残片的瞬间,突然安静了。

三日后,远在千里的村庄里,张阿婆的老陶罐在半夜发出轻鸣。

那声音像极了她年轻时在陶坊当学徒,听见顾微尘剔釉时的呼吸——绵长,平稳,带着点期待的颤。

而最偏远的渔村,接生婆抱着刚出生的婴儿直咂舌:“这娃哭起来倒怪有讲究,三短一长的,跟敲梆子似的。”

学坊里,云老师的记录册越写越厚。

这日她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抬头正见阿梨和小石子蹲在院角。

两个孩子盯着青石板上的裂纹,小石子用树枝轻轻敲着地面,阿梨则把随身带的枣核塞进裂缝里。

“你们在干啥?”云老师走过去。

“修补。”阿梨仰起脸,鼻尖沾着泥,“小石子说,裂纹像会呼吸的嘴,得给它喂点甜的。”

云老师蹲下来。

那枣核卡在裂缝里,被晨露浸得发亮,倒真像给石板镶了颗琥珀色的牙。

她刚要说话,忽见远处跑来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手里举着片碎陶:“云老师!我在河边捡到的,上面有好多小缝缝,能拿到学坊养吗?”

云老师望着逐渐围过来的孩子们,忽然想起顾微尘离开前说的话:“等哪日,连孩子都开始养裂纹了,这道就算传下去了。”

她摸了摸袖中刚发的信心花苗,笑了。

第二天清晨,学坊的院墙上多了块木牌。

木牌上的字是阿梨歪歪扭扭刻的,墨迹还没干:“裂纹养护处——欢迎带伤器物来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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