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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青竹村祠堂前的青石板上已挤满了人。苏蘅踩着露水过来时,正听见人群里传来抽噎声。

那个总说她“克死爹娘”的王婶子正蹲在门槛边抹眼泪,见她走近,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去,额头几乎要碰着青石板:“苏丫头,婶子错了!昨儿后半夜那伙举刀的人,要不是你用藤条缠住村口老槐树把他们拦在外面……”

“王婶!”苏婉攥着苏蘅的衣袖,指尖都在发颤。她昨夜缩在喜棚里听着林外刀兵声,此刻见族人一个个红着眼围过来,连最刻薄的李二嫂都捧着一筐刚摘的野莓递到跟前,眼眶也跟着热了。

“阿蘅姑娘。”人群自动让出条道,周烈的声音从最前头传来。他腰上的刀还沾着昨夜的血渍,却替苏蘅挡开了涌上来的族人,“他们天没亮就扛着锄头来祠堂,说要见你。”

苏蘅垂眸扫过满地沾着泥的鞋印——老槐树上的麻雀说得没错,这些人里有三个昨夜躲在柴房没敢出来,此刻却挤在最前面。

她没急着说话,目光掠过人群后角缩成一团的翠儿——那丫鬟正盯着她袖中若隐若现的藤蔓,喉结动了动,又迅速低下头。

“苏丫头!”族中最年长的苏德昌长老扒开人群挤进来。他白胡子上沾着草屑,手里还攥着半块冷馍,显然是从被窝里被拽出来的,“你救了村子是不假,可这临时家主的位置……”

“长老!”人群里突然炸开个粗嗓门。是村东头的牛大壮,他胳膊上还缠着昨夜被藤蔓划破的布条,“要不是苏姑娘,昨儿后半夜那伙人早把咱们全宰了!我闺女说,她躲在灶房里看见苏姑娘的藤条跟活物似的,把那刀尖子全卷飞了!”

“就是就是!”几个妇人跟着附和,“我家娃说,苏姑娘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树叶子都跟着她转,像道绿墙似的!”

苏婉悄悄拽了拽苏蘅的衣角,眼睛亮得像星子:“姐姐,大家都信你了!”

苏蘅低头看她。

这姑娘从前总被林氏养得娇娇弱弱,此刻指尖还沾着昨夜替她包扎伤口时蹭的药汁,眼底却没了从前的怯懦。

她忽然想起昨夜苏婉举着烧火棍挡在她跟前的模样——原来被保护过的人,也会想要成为保护者。

“都静一静。”她轻轻拍了拍苏婉的手背,声音不大,却像颗石子投进静湖,惊得满场鸦雀无声。

晨光透过祠堂的飞檐落在她肩头,袖中藤蔓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舒展,“我不是来争权夺利的。”

她望着王婶子膝头的泥印,望着牛大壮胳膊上的布条,望着苏德昌长老攥得发白的冷馍——这些人从前躲着她走,此刻却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信任。

“我是来守护你们的。”她顿了顿,藤蔓在掌心缠成个小圈,“若你们愿意听我安排,我便暂代此位。”

苏德昌的白胡子抖了抖。他张了张嘴,瞥见周烈腰间明晃晃的佩刀,又瞥见人群后站着的张大人——那御苑使者正抱着手看戏,嘴角还挂着笑。

老人重重叹了口气,把冷馍往怀里一塞:“罢了罢了,按你说的办。”

“第一。”苏蘅转身指向缩在人群里的阿狗,那小子正扒着人缝往这边看,被点到名吓得一哆嗦,“设立藤网巡逻队。阿狗,你带五个机灵小子,每晚用藤蔓在村周结网。草叶动半分,你们得比狗叫得还快。”

阿狗梗着脖子挺直腰板:“得嘞!我明儿就去砍竹子编哨子,保证比村头老黄狗还警醒!” “第二。”她目光扫过祠堂前的香案,“灵火应急机制。每五户发一捆燃香,要是夜里听见藤网响,立刻点香。烟要是绿的,往村东跑;红的,往村西跑——”她忽然笑了笑,“我教你们的驱蛇草,该派上用场了。”

人群里响起零星的笑声。王婶子抹了把脸:“苏丫头心细,咱听着就是。”

“第三。”她的声音突然冷下来,目光钉在翠儿身上,“清查所有与御苑有关的旧账册。”那丫鬟猛地抬头,脸色瞬间煞白,“从前收的种子、领的银钱,一笔笔都要对清楚。”她顿了顿,藤蔓从袖中探出半寸,轻轻划过青石板,“若有内鬼……”

石板“咔”地裂开道细缝。全场死寂。

“散了吧。”苏蘅转身要走,却被苏婉扯住衣袖。

那姑娘仰头望着她,眼里泛着水光:“姐姐,我能帮你管账吗?我从前跟林氏学过打算盘……”

“好。”苏蘅摸了摸她的发顶。晨光里,苏婉耳后那道被林氏掐的淤痕还没消,却比任何珠钗都亮,“你帮我盯着账册,阿狗盯着藤网,咱们把青竹村守得严严实实。”

人群渐渐散去。周烈走过来,把擦得锃亮的佩刀插回腰间:“姑娘这三条,比我带的兵书还实在。”

“不过是把该做的事摆上台面罢了。”苏蘅望着祠堂外渐渐空荡的青石板,袖中藤蔓突然轻颤——是院角那株老梅树在说话,“午后有官靴声,红顶子,带着蜜枣香。”

她抬眼看向张大人。那御苑使者正站在台阶上整理官服,见她望过来,便笑着抱了抱拳:“姑娘的手段,张某算是开了眼。”

苏蘅没接话。她望着张大人腰间的御苑玉牌,又想起昨夜那枚刻着“红莲洞”的铜牌。

晨风吹过,她袖中藤蔓卷起片落叶,轻轻抛向空中——

有些事,该做了。日头爬到头顶时,苏婉捧着本积灰的账册从祠堂里跑出来:“姐姐!我找到十年前御苑拨的花种清单了,可最后一页……”

她的话被一阵马蹄声打断。张大人的随从牵着马从村头过来,手里还提着个朱漆食盒。

苏蘅望着那食盒里飘出的蜜枣香,突然笑了——

午后的戏,要开场了。午后的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烫,朱漆食盒里的蜜枣香混着槐花香飘得老远。

张大人的皂靴碾过满地碎叶,走到苏蘅跟前时,腰间御苑玉牌撞出清脆的响:“苏姑娘,张某今日便要回京城复命了。”

苏蘅垂眸扫过他袖中半露的明黄文书——老梅树今早说的“红顶子官靴”,原是来送这个。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藤囊,那株昨夜刚催开的野菊在囊里沙沙作响,是在说文书上沾着御书房的墨香。

“张大人急着走?”她抬眼时带了丝笑意,“莫不是怕我改了主意?”张大人被说中心思,耳尖微微发红。

他虽惯会与权贵周旋,却到底没见过苏蘅这样的——昨夜那些举刀冲村的“马匪”,刀鞘上分明刻着“红莲洞”的暗纹,偏她用藤条捆了人后,只说“送官”便再不多问。

此刻见她笑,他忙从随从手里接过文书,锦缎封皮在阳光下泛着金:“御苑的帖子早备好了。姑娘若愿随张某入京,这‘万芳候选’的位子,便是您的。”

“万芳候选?”苏婉不知何时凑过来,手指轻轻抚过文书上的烫金云纹。

她从前总躲在林氏身后看账册,此刻却把文书捧得端端正正,“姐姐,这是不是说……”

“是说京城那些眼高于顶的老灵植师,终于肯正眼瞧咱们了。”苏蘅伸手接过文书,指尖触到封泥的瞬间,藤蔓从袖中钻出来,顺着文书边缘爬了一圈——没有毒,没有咒,连墨迹都清清爽爽。

她把文书收进怀里,抬头时望见张大人额角的汗:“张大人且宽心,我既应了护青竹村,便不会让御苑等太久。”

张大人长舒一口气,朝随从使了个眼色。

那随从立刻捧上个檀木匣,掀开时满室异香——竟是整整十株带根的雪兰,叶片上还凝着晨露。

“这是御苑新育的‘凝香雪兰’,最是养人。”张大人赔着笑,“姑娘路上带着,权当张某的一点心意。”

苏蘅还未说话,苏婉先皱了眉:“姐姐前日才说,雪兰喜阴,大日头晒半日根就烂了。”她话音刚落,匣中雪兰的叶片突然簌簌抖动,竟齐齐转向苏蘅的影子。

张大人的随从手一抖,檀木匣差点摔在地上——他分明记得今早装匣时,这些雪兰还蔫头耷脑的。

“张大人的心意,我领了。”苏蘅伸手按住苏婉的手背,制止了她继续拆穿,“但青竹村的土,养得出更金贵的花。”她转头对随从道:“把雪兰栽到祠堂东墙下,那边有老槐树遮阴。”随从喏喏应了,抱着匣子跑远时,后背的汗渍已经洇透了青布。

“那张某便先走一步。”张大人擦了擦额头,又从怀里摸出个羊脂玉瓶,“这是御苑的醒神丹,姑娘路上若乏了……”

“不必。”苏蘅后退半步,藤蔓在脚边织成张细网,“我闻不得丹药里的朱砂味。”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昨夜那些马匪的刀,倒有半成浸了朱砂毒。”

张大人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拱了拱手,带着随从翻身上马。

马蹄声渐远时,苏婉突然拽她:“姐姐,你方才说的……”

“嘘。”苏蘅指了指天空。一群麻雀从老槐树上扑棱棱飞起,嘴里叽叽喳喳:“东山坡的草被踩倒了,是张大人的随从!”她低头看向苏婉,小姑娘眼里的疑惑像团乱麻,“有些事,等你学会听草叶说话就懂了。”

苏婉抿了抿唇,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那这个你拿着。”油纸展开,是十几个烤得金黄的红薯,还带着灶膛的余温,“我今早偷偷烤的,王婶子给的蜜枣都塞在里头。”

苏蘅鼻子一酸。她想起昨夜苏婉举着烧火棍挡在她跟前,木棍上还沾着马匪的血;想起方才苏婉翻账册时,指尖被霉斑染成青灰色。

她伸手揉了揉苏婉的发顶:“我给你留个东西。”说着从藤囊里掏出颗鸽蛋大的香丸,暗红的药丸上缠着金丝,“这是灵火香丸,遇火即燃。烟若变紫,立刻带着阿狗他们往村北的山洞跑——”

“姐姐!”苏婉突然扑过来,把脸埋在她肩窝,“我不要你走。”

苏蘅僵了僵,到底还是搂住她颤抖的背。

祠堂外的老梅树沙沙响着,替她说出没说出口的话:“青竹村要活,总得有人去见更大的天地。”她轻轻推开苏婉,把香丸塞进她掌心,又用藤蔓在她手腕缠了圈:“这藤条能感应我十里内的位置。你若害怕,就攥紧它。”

苏婉攥着香丸后退两步,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红薯上。

她突然抹了把脸,转身往祠堂跑:“我去把账册再查一遍!等你回来,要连半文钱都不差!”

望着她跑远的背影,苏蘅笑了。她转身走向祠堂后角,那里有株被雷劈过的老桃树,树洞里塞着林氏当年藏的私房钱——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蹲下身,从藤囊里取出株半尺高的兰草,叶片上泛着珍珠似的光泽:“守心兰,就栽在这儿吧。”

“姑娘。”身后传来轻唤。翠儿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捧着个陶瓮,“我、我去井边打了水。”她从前总垂着眼睛,此刻却抬得老高,像是要把苏蘅的脸刻进脑子里,“您说过,这花要每天辰时浇水。”

苏蘅接过陶瓮,指尖触到翠儿冰凉的手背。

这丫鬟从前替林氏递过毒汤,替林氏藏过休书,却在昨夜马匪冲进来时,把苏婉推进了柴房的暗格里。

“你从前总说‘不关我的事’。”她蹲下身,把守心兰栽进松好的土里,“现在可还觉得不关你的事?”

翠儿“扑通”跪下去,膝盖撞在碎砖上:“奴婢错了!那日林氏要在苏姑娘的饭里下鹤顶红,是奴婢把药碗打翻的;苏婉姑娘被关柴房那回,是奴婢偷偷送了馒头……”她哭得肩膀直颤,“奴婢不敢说,怕林氏杀我娘……可现在,奴婢想做个能站出来的人!”

苏蘅把最后一捧土填上。守心兰的叶片轻轻拂过翠儿的手背,像是在安抚。

“你替我看着它。”她站起身,“它若开了花,说明你守得住心;它若枯了……”她没说完,藤蔓却悄悄缠住了翠儿的手腕,“我便亲自回来问你。”

翠儿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沾了块泥:“奴婢定当用命护它!”

日头偏西时,周烈牵来的马车停在了村口。

苏蘅最后看了眼祠堂——苏婉正扒着窗棂往外望,手里还攥着那本账册;阿狗带着巡逻队在藤网边跑,竹哨吹得震天响;翠儿蹲在守心兰前,正用陶瓮浇水。

她提起包袱上车,却在掀帘子时顿住了——包袱最底下,压着个褪色的红布包,是林氏的遗物。

“姑娘,启程了。”周烈甩了个响鞭。

马车动起来时,苏蘅摸出红布包。布包里是个铜锁,锁孔里塞着半片干花瓣——是她小时候种在院角的野菊。

她指尖轻轻抚过锁上的锈迹,听见车外的风里,守心兰在说:“她藏了些东西,在老桃树下的第三个树洞。”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苏蘅把铜锁收进藤囊。她望着窗外渐远的青竹村,藤网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像道绿色的城墙。

风掀起车帘,有蝴蝶扑棱棱飞进来,停在她膝头——是守心兰上那只,翅膀上沾着淡紫色的花粉。“这一程,我不会再回头。”她轻声说。

蝴蝶扑扇着翅膀,像是应和。而藤囊里的铜锁,正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撞着那半片野菊干瓣,发出细碎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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