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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的门虚掩着,一股淡淡的鼠药异味混着晚饭残留的烟火气,从门缝里钻出来,呛得人胸口发闷。

小芳娘浑身打摆子似的抖,抠着门框推开条缝,摸出的火柴在手里颤个不停,擦断一根又擦灭一根,连废三四根才点着煤油灯。

昏黄的火苗被夜风拂得轻轻摇晃,映着她苍白的脸满是惊慌,也将地上那具蜷缩的躯体映得愈发狰狞——陈福道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双眼圆睁,嘴角还挂着一丝未干的涎水,脸色青黑得吓人,双手死死攥着胸口的衣襟,像是临死前还在承受着剧烈的痛苦。

光明娘僵在门口,眼神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跟她过了大半辈子也厌恶了大半辈子的人,嘴唇哆嗦着。

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咒骂:“报应!这都是报应啊!”她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悲戚,反倒透着一股积压多年的解脱,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是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为被这个该死的人给糟蹋了的小芳娘,为护住自己而前路未卜的小芳,也为自己那同样作恶多端、早已命丧黄泉的儿子而流。而一想到自己是怎么嫁到了陈家、这些年又过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同样也为自己而流起泪来。望着陈福道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她竟没有一丝悲伤!满脑子都是这些年陈福道的冷漠霸道,都是这个畜生对小芳娘、陈小芳和二丫头的无耻行为,以及儿子死后他的无情嘴脸,只觉得胸口堵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茫然:这个家还能撑下去吗?别人的家都是其乐融融的,自己的家咋就一地鸡毛呢?

小芳娘早已吓得双腿发软,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目光不敢在陈福道身上多停留一秒,双手合十不停念叨:“作孽啊,作孽啊……”她既心疼女儿的遭遇,又害怕这两条人命带来的恶劣后果,一颗心像被揪在半空,上不来也下不去。

她知道女儿是被逼无奈,可“杀人偿命”的道理刻在骨子里,一想到女儿可能面临的无可挽回的结局,她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自行车的铃铛声,还有隐约的人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小芳娘脸色骤变,抓住婆婆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娘,是……是派出所的人来了,怎么办啊?”

光明娘深吸一口气,抹掉脸上的泪水,眼神瞬间变得坚定。她拍了拍小芳娘的手,沉声说道:“慌什么?事已至此,该来的总会来的。”说罢,她扶着墙缓缓站直身子,朝着门口望去,眼神里满是决绝。

自行车的铃铛声越来越近,很快就停在了院门口。

张所长带着李公安和三名民兵,押着陈小芳走进了院子。手里的手电筒光束在黑暗中扫来扫去,最后定格在厨房门口的两人身上。

“都不许动,保护好现场!”张所长一声令下,李公安和三名民兵立刻散开,有的拉起警戒线封锁院子,有的守在门口禁止无关人员靠近。李公安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钢笔,开始在院子里勘察,手电筒的光仔细地扫过每一个角落,不肯放过丝毫痕迹。

张所长走到这对婆媳面前,神情严肃地问道:“谁是这里的家属?死者是陈福道吗?

光明娘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我是他的老伴,地上死的就是陈福道。”

“陈小芳呢?让她出来指认现场。”张所长吩咐道。

不多时,李公安将戴着手铐的陈小芳推了出来,她依旧失魂落魄,眼神空洞得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

看着女儿纤细的手腕被冰冷的手铐锁住,那副丢了魂似的模样,即便早有心理准备的小芳娘,还是被这刺目的一幕惊得血液几乎凝固。

她脑中一片空白,猛地朝女儿扑去,却被张所长伸臂死死拦住,一声厉喝如惊雷炸在耳边:“站住!不许妨碍办案!”

小芳娘的动作骤然僵住,目光落在女儿空洞失神的眼睛上,积压的情绪瞬间决堤,放声痛哭起来。

“别再哭了,影响办案!”张所长皱着眉上前,冲旁边的小李吩咐,“快把她拉出去!”

李公安当即上前,半拉半拽地将瘫软在地的芳草拖出了房门。

陈小芳看着地上陈福道的尸体,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轻声说道:“他就是我杀的。”

张所长让她详细指认下毒的地点和过程,李公安在一旁认真记录,时不时追问细节。陈小芳一一作答,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每一句话都让在场的人心头发紧。

院子里的动静早已惊动了附近的陈福来、陈泰安几家近邻,他们好奇地扒着门缝朝里张望,试图越过警戒线,却都被民兵拦在了外面,纷纷探头探脑地打听究竟出了什么事。

又过了一会儿,刑警大队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围拢的村民越来越多,连平日里从不愿登这家门的人也赶了过来,全都好奇地朝院子里张望,却被警戒线挡在外面,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是咋了?来了这么多公安?”

“听说陈福道死了,还是被人毒死的!”

“啥?谁这么大胆子?”

“好像是陈小芳干的,听说她连后爹陈光明也一并杀了!现在带着手铐呢。”

“我的娘嘞,这丫头平日子闷不吭声的,竟有这般狠劲?”

“狠啥狠?还不是被那父子俩逼到绝路了!我早就猜到了,这爷俩一直惦记着她呢,这日子换谁能熬下去?”

议论声像炸开的锅,在杨集街的夜空里翻涌,连村口的老槐树都似被这惊涛骇浪般的消息震得发颤。

坐在边屋的光明娘婆媳两人,耳朵被这些话语刺得生疼,心像被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着。她们既怕陈小芳真的逃不过法律的制裁,又怕这个早已支离破碎的家,会在这场风波里彻底化为灰烬。

夜风卷着寒意扑过来,两人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手臂紧紧挽着彼此,仿佛这样就能从对方身上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县刑警大队的人拨开拥挤的人群,脚步沉稳地走进院子。

闪光灯在黑暗中频频亮起,照亮了地上残留的痕迹,技术人员穿着白大褂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提取着相关证据,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专业与严肃。

不多时,盖着白布的担架被抬了出来,陈福道的尸体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他作恶多端的家。

陈小芳被两名警员架着胳膊往警车走去,她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眼神依旧空洞,只是路过母亲身边时,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着警车的引擎声响起,划破了夜的寂静,渐渐远去。

可围在院外的村民们却迟迟不愿散去,三三两两地聚在院门外,议论声像潮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陈福道父子俩平日里作恶多端,这也算罪有应得!”

“陈小芳也算为民除害了,这下村子里的小媳妇、小姑娘再也不担心这两个畜生了!〞

“就是可怜了这剩下的婆媳三代人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大队书记杨怀书和生产队长杨怀邦见状,连忙走上前劝慰。

杨怀书拍了拍手,声音洪亮又带着几分威严:“大伙儿都散了吧!夜深了,别在这儿扎堆添乱,公安同志已经接管了案子,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别瞎议论了!”

杨怀邦也跟着帮腔,语气里满是实在劲儿:“是啊,都回家睡去!在这里围着也帮不上忙,快走吧,歇息两天后,又得下地挣工分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挨着个儿地劝,遇到不肯走的,便伸手轻轻推搡着引导,直到最后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也消失在夜色中,才松了口气。

院子里终于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小芳奶奶、陈福来、陈泰安领着自家老小急匆匆地围拢了过来,他们脸上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

陈福来伸手拍了拍光明娘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三嫂,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村里人说的那些……那些闲话当不得真。事到如今,先顾好自己的身子,小芳那边,咱们再……再想想办法。”

他媳妇连忙从兜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递到光明娘手里:“是啊,嫂子,哭坏了身子可就麻烦了,不管出了啥事儿,咱们都是一家人,往后有啥难处,俺们一家绝不会袖手旁观。”

一旁的陈泰安连忙接过话头,眼神里满是恳切,小心翼翼的劝慰道:“三奶奶,婶子,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再急也没有用,你们可得好好保重好身体,家里还有二丫头要照顾呢,她还小,可不能没有长辈的照拂。往后家里就剩你们两位长辈撑着了,你们要是垮了,这个家可就真的散了,千万要挺住,日子再难也得慢慢往下过啊。你们家今后有啥体力活的,就知会我们一声,我们肯定会来帮你们的,毕竟我们都是一大家族的。”

光明娘强忍着心头的酸涩,对着前来劝慰她们的家族里的人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地说道:“多谢你们了,天这么晚了,家里还有孩子要照看,都先回去休息吧。这里的事,我们自己能扛住。”

小芳娘也跟着附和,眼眶通红地说道:“是啊,快回去吧,耽误你们休息了,有啥事儿明天再说。”陈福来他们见婆媳俩态度坚决,又劝慰了几句,便带着家人各自离开了。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光明娘婆媳两个人。

夜风卷着寒意钻进来,吹得院角的柴火堆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

两人相互搀扶着,脚步踉跄地走进堂屋东厢房,没有点灯,任由黑暗将彼此吞噬。她们并肩坐在冰冷的炕沿上,背脊挺得笔直,却又在不经意间微微佝偻,仿佛承担了千斤重担。

小芳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炕沿上粗糙的木纹,指尖冰凉,连带着心里也冷得发颤。

光明娘则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惨淡的光,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犬吠,每一声都像锤子般敲在心上。

她们谁也没有说话,可脑海里却翻涌着无数念头。陈小芳的判决、旁人的指指点点、这个家的未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们牢牢困住。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夜色从浓黑渐渐转为深蓝,又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驱散不了她们心头的阴霾。

天彻底亮透了,远处传来村民们晨起的咳嗽声和袅袅的炊烟,那是属于正常生活的气息,却与她们格格不入。

婆媳俩依旧保持着深夜的姿势枯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未来像一片无边无际的迷雾,没有方向,没有光亮,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绝望,沉甸甸地压在她们心头,喘不过气。

天刚亮透,院子里还残留着昨夜的沉寂,二丫头就揉着惺忪的睡眼从西厢房走了出来。

她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睡意,全然没察觉家里的气氛不对——昨夜那般人声鼎沸,哭喊与议论交织,她竟凭着孩童的懵懂睡得安稳,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不懂成人世界的惊涛骇浪。

“姐姐?小芳姐姐?”她一边小声喊着,一边颠颠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灶房、堂屋都找了个遍,却没看到陈小芳的身影。最后,她的小脚步停在了东厢房门口,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

一进门,就看到奶奶和“娘”并肩坐在炕沿上,身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

她们还是夜里的姿势,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脸上满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茫然,像两尊失了魂的泥塑。

二丫头愣了愣,小跑到娘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角,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屋里的死寂:“娘,奶奶,你们怎么坐在这里呀?姐姐呢?我找了好半天都没找到她,她去哪里了?”

小芳娘低头看着二丫头仰起的小脸,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天真的疑惑,还带着一丝依赖的撒娇。

一瞬间,昨夜的恐惧、对女儿命运的担忧、对这个破碎家庭的绝望,全都涌上心头,积压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

她猛地将二丫头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女儿柔软的发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打湿了二丫头的衣襟。

“娘……你怎么哭了?”二丫头被她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懵懂地伸出小手拍了拍小芳娘的后背,“是不是姐姐气你了?我去说她!”

奶奶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二丫头的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该怎么告诉这个年幼的孩子,她的姐姐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陪她玩、给她梳辫子了?她该怎么解释,这个家,已经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

东厢房里,娘的哭声越来越大,混杂着二丫头不知所措的小声询问,在清晨的空气里蔓延开来,听得人心头发紧。

阳光透过窗棂洒满屋子,却照不进这对婆媳心头的阴霾,也暖不了这个早已支离破碎的家。

吃过早饭的二丫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家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平日里总爱逗她的爷爷、最疼她的小芳姐姐却不见了踪影,奶奶和“娘”更是连早饭都没动,各自揣着心事似的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

她擦了擦嘴角的饭粒,小步跑到东厢房门口,轻轻推开门,就看见娘正背对着门,肩膀微微耸动着。“娘,”二丫头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还夹杂着一丝不安,“家里这是咋了?姐姐和爷爷呢?”

小芳娘猛地转过身,看见二丫头清澈又带着困惑的眼睛,憋了一整夜的情绪瞬间决堤。她一把将二丫头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二丫头嵌进自己的骨血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砸在二丫头的衣襟上:“丫头,咱们家……你爷爷、你爹,还有你姐姐,都不在了……以后,就只剩我和你奶奶,陪着你过了。”

“哇——”二丫头瞬间哭了出来,小手紧紧攥着娘的衣襟,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哽咽着追问:“娘,他们去哪了?是出远门了吗?为啥不跟我说一声?”

小芳娘吸了吸鼻子,用手擦了把脸后,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轮廓简单说了一遍,当然那些不堪入耳的细节被她死死咽进了肚子里,只含糊道:“你爹和你爷爷……做了对不起你姐姐的事,你姐姐气极了,就……就把他们杀了。”

二丫头似懂非懂地眨巴着泪眼,小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抽抽搭搭地说:“姐咋这么糊涂啊……一家人有话好好说不行吗?为啥非要杀人呀?杀人是要被抓的……”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了小芳娘的心上。她再也控制不住,抱着二丫头失声痛哭,哭声里满是绝望与无奈。二丫头被小芳娘的情绪感染,也跟着放声大哭,小小的身子在她的怀里不停颤抖,东厢房里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在这个刚经历过灭门惨案的家里,显得格外凄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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