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如潮水般反复冲刷着我的神智,每一次试图凝聚精神,都会被经脉中那股横冲直撞的阴冷力量撕得粉碎。
我蜷缩在废祠的角落,怀里抱着断成两截的桃木剑,那冰凉的触感是我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凭证。
蛛网般的黑色纹路已经爬满了我的手臂和胸膛,此刻正贪婪地向我的脖颈蔓延,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破风箱里硬扯出来的,带着滚烫的血沫。
“撑不住了……”我喃喃自语,视野已经开始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破窗窜了进来,落地无声。
是韩九娘,她脸上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焦急。
她迅速蹲下,撬开我的嘴,将一颗散发着泥土和草药混合气息的丹丸塞了进来。
丹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之意顺着喉咙流下,暂时压制住了那股撕裂般的痛楚,也让我混乱的神智恢复了一丝清明。
“这是我们守墓人一脉压制尸毒的秘药,对你这反噬之力只能起延缓作用。”她扶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力,“最多……最多能给你争取三天。”
三天。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费力地喘息着。
三天时间,这具身体就会被反噬之力彻底吞噬,变成一具连孤魂野鬼都不愿靠近的怨气聚合体。
我偏过头,望向窗外。
夜幕下,远处的村庄里,星星点点的灯火亮了起来,连成一片温暖的光带。
我知道,那是春分过后,百姓们自发点亮的“守根灯”。
他们不懂什么龙脉气运,但他们知道,脚下的土地是祖宗传下来的,不能丢。
每一盏灯,都代表着一个家庭最朴素的愿望,都是他们用沉默在对那些高高在上的敌人默念着两个字——“我不跪”。
这些灯火,就像是黑夜里倔强燃烧的魂。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片光亮,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我脑中的混沌。
反噬之力是因强行借用民愿而生,其本质是这片土地上无数生灵不甘与怨恨的集合体。
它能毁掉我,那……能不能也用它去毁掉别的东西?
“九娘,”我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如果……如果我把这身反噬之毒,炼成引信呢?用万家灯火做引,把它打进地脉深处去!”
韩九娘愣住了,她看着我,眼神像是看着一个疯子:“你要引火烧身?不,你这已经是抱着炸药往火坑里跳了!你会魂飞魄散的!”
“总好过窝在这里,等着被黑气吞噬成一个怪物。”我咳出一口黑血,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铁锤!”
一直守在门口的赵铁锤立刻冲了进来,看到我满身的黑纹,虎目瞬间就红了:“先生!”
“别废话,听我说!”我抓住他粗壮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吩咐道,“立刻去联络周边十二村的村正,让他们通知每家每户,今夜子时,必须在窗台上点一盏油灯。记住,灯下要压一张写有自家祖宗姓名的纸条,无论识字与否,哪怕画个符号也行!”
“先生,这是要……搞灯会?”赵铁锤满脸不解。
我惨然一笑,摇了摇头:“不,这不是灯会。我要让这些灯,变成悬在敌人头顶的……新的‘问罪钟’!”
韩九娘看着我决绝的眼神,知道劝不住,只能咬着牙,眼中满是悲戚。
夜色渐深,阴风呼啸。
我盘坐在那片早已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血台废墟中央。
我拔下头上那根爷爷留下的骨簪,毫不犹豫地刺破了自己的十指。
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让我精神一振。
我没有理会流淌的鲜血,而是将祠堂里找到的蛛丝细线浸入血中,另一端则由赵铁锤和韩九娘飞快地布置出去,连接在代表十二个村落方位的主灯灯芯上。
十二根血线,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将我与这方圆百里的万家灯火紧密相连。
我闭上眼,心神沉入体内。
那股反噬的黑气正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啃食着我残存的生机。
但就在此时,当第一缕通过血线传来的民火气息与我的心脉产生共鸣时,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我体内那点几乎要熄灭的愿力,仿佛得到了无穷的燃料,竟悍然逆流而上!
它不再是温和的守护之力,而是化作了一道道坚韧的锁链,强行将那些肆虐的黑气向我的丹田处压缩、挤压!
那过程无异于在体内引爆了无数颗炸弹,我的五脏六腑都像被揉碎了又重组,但我死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黑气被不断压缩,凝聚,最终在我的丹田之中,形成了一颗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怨核”。
子时三刻已到!
我猛然睁开双眼,祠堂之外,方圆百里的万家灯火仿佛收到了无声的号令,竟在同一时刻剧烈地摇曳起来,形成了一片流动的光之海洋。
每一盏灯下,都压着一个名字,那是这片土地上最深的根!
“就是现在!”我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嘶吼,调动起最后一丝心神,引爆了丹田内那颗“怨核”!
“轰!”
那颗怨核瞬间化作一道粗壮的黑色雷霆,没有冲向天空,而是顺着我身下的血台,狠狠地打入了那道深不见底的地脉裂缝之中!
刹那间,天摇地动!
地底深处传来一阵如同太古巨兽苏醒般的沉闷咆哮,紧接着,整条嵩邙山脉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金色雾气从山脉深处喷薄而出,如同传说中的巨龙吐息,缠绕着巍峨的山脊。
与此同时,远方天际那七根贯通天地的黑烟柱中,靠东的一根猛然扭曲、变形,随即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轰然倒塌,化作漫天灰烬,洋洋洒洒地飘散开来。
“成了!第二脉保住了!先生,我们保住了!”赵铁锤看着那烟柱消散的方向,激动得语无伦次,状若疯癫地大喊。
“噗——”
我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仰面倒下。
强行逆转生死之界,以万家灯火为炉,以自身为鼎,炼化反噬之力,代价便是我的魂魄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散。
我的瞳孔开始涣散,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而遥远。
韩九娘一把将我抱入怀中,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你说过,钟不能常响……可你也不能总把自己当成撞钟的槌子,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去啊!”
我望着祠堂破顶之上那片缀满星辰的夜空,感受着生命力的流逝,却奇怪地平静。
我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轻声道:“我不是槌子……我是信使。把他们的声音,送到地底下去,告诉那些沉睡的东西,该醒了。”
话音刚落,我手中紧握的那半截桃木剑突然微微震动起来,发出一阵微弱的嗡鸣。
那断裂的剑尖,竟自行调转方向,坚定不移地指向了北方——那是正面战场的方向,也是爷爷当年离家,一去不回的方向。
胸口的玉佩残壳,最后一丝温润的光晕悄然浮现,在我的视野中勾勒出一个模糊而伟岸的身影。
是爷爷。
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脸上带着我记忆中的温和笑容。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我,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身影便随之消散。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我即将崩溃的魂魄深处涌现出来。
我挣扎着,在韩九娘和赵铁锤的搀扶下站起身,将那本沾满我鲜血、已经变得有些僵硬的《不跪书》塞进韩九娘怀里:“你留在这里,守好这盏灯。只要灯不灭,人心就不会散。”
“先生,你要去哪儿?”赵铁锤急切地问道。
我拄着半截桃木剑,寒风吹动着我破烂的衣衫,我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下单薄得仿佛随时会倒下,脊梁却挺得笔直如枪。
“前线。”我望着北方的无尽黑夜,一字一顿地说道,“龙脉醒了,该轮到活人去打了。”
我迈出了祠堂的第一步。
就在我的脚踏上废墟之外土地的瞬间,身后那片由万家灯火组成的光海,齐齐闪烁了一下,明亮异常,如同亿万双眼睛在为我目送。
而在千里之外冰封的黄河渡口,一支在风雪中艰难行军,疲惫不堪的抗日部队里,忽然有个眼尖的小战士冻得哆哆嗦嗦地指着天空,发出了不成调的惊呼:“快……快看!天上的星星!那是什么?”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见在被风雪遮蔽的夜空深处,无数星辰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汇聚流转,清晰地排列成了两个巨大而古朴的汉字——
不跪!
夜空的最深处,一道凡人肉眼无法完全捕捉的赤色轨迹,正从太行山的方向蜿蜒而来,向着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急速靠近。
我踉跄行于雪夜山道,半截桃木剑拄地,每走一步,脚下冰冷的积雪便会融化一圈,升起一缕微不可见的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