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州，南海之滨。
风从东南方向吹来，带着咸腥与湿冷，卷起层层白沫，永无休止地拍打着嶙峋的礁石与灰黄色的沙滩。
番禺外海，一处被荒岛与暗礁环抱的隐秘锚地。一百二十余艘大小战舰，在涌浪中沉默地起伏。最大的楼船“伏波”号如同海中山岳，锚链在深水中发出沉闷的摩擦声。舰首，张辽按剑而立，如山如岳，任凭潮湿的海风将他花白的鬓发吹得纷乱，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仿佛一面不祥的战旗。
五艘经过改造、船首加装了小型“霹雳炮”的改良楼船是核心，拱卫在“伏波”号周围；三十艘狭长低矮、依靠多桨驱动、速度奇快的“霹雳艇”，散布在外围；更多的艨艟、斗舰、走舸如同密集的鱼群，填充着舰队的主体。船帆大多降下，只留下光秃秃的桅杆刺破阴沉的天穹，每一艘船的船舷旁，都可见到用防水油布严密覆盖的物事轮廓——那是“雷火”罐与弩箭。
“志才，还有几日？”张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穿透风声海浪，传入身旁戏志才的耳中。
戏志才一袭青衫，外罩挡风的蓑衣，面容清癯，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伸出手指，感受着风的速度与湿度，沉吟道：“文远，距与陛下约定的日期，尚有四日。然……看这天色，东南风渐疾，云层低垂，海鸟匿踪，恐有大风雨将至。”
张辽的眉头蹙了一下。风平浪静时是坦途，一旦狂怒，便是吞噬一切的深渊。一万五千精锐，一百二十艘战船，若葬身鱼腹，莫说奇袭江东，交州自身防御也将瞬间崩塌。
“可能判断风雨规模与持续时间？”张辽问道，语气依旧平稳。
“难。”戏志才摇头，“海天之变，莫测于此。依眼下迹象，恐非一两个时辰可止。若风暴持续一日以上，舰队倾覆之险大增，且必定延误战机。”
延误战机……张辽的心沉了下去。陛下在荆南秣马厉兵，就等着他这把海外烈火准时燃起。若他这里掉了链子，江夏正面战场的压力将倍增，整个战略布局都可能被打乱。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张辽的目光重新投向北方，那是江东漫长的海岸线，“必须在风暴来临前，抵达预定的出击位置。志才，依你之见，我们是赌一把，即刻拔锚，冒险穿越可能的风暴区？还是……继续等待，祈祷风暴不至，或快速过去？”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前者，是用整个舰队和一万五千将士的性命去赌一个可能；后者，则可能错失与陛下约定的夹击时机，导致全局被动。
戏志才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动着，似乎在推演着无数种可能。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文远，等，风险更大。风暴未知，陛下之期却固定。我军在此多滞留一日，风险便多一分。周瑜非庸才，其在鄱阳湖的探船虽被我方‘霹雳艇’小队驱赶多次，难保没有漏网之鱼窥得我舰队集结之象。”
他顿了顿，指向海图上一处标记点：“不若，即刻拔锚，先向北偏东航行，尽量贴近外海航线，避开近岸可能存在的江东哨船。同时，多派‘霹雳艇’前出五十里侦查，一为探路，二为警戒。若途中果真遭遇风暴，则视其强度，或寻海岛避风，或强行穿越。总之，需动起来！唯有动起来，方能争取主动，方能有机会在陛下发动总攻之时，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张辽沉吟良久，他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冰凉的剑柄，感受着那熟悉的纹路。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丝毫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往无前的锐利：“传令！各舰起锚，升半帆，以‘之’字阵型，目标东北方向‘鬼屿’锚地，全速前进！‘霹雳艇’一至十队，即刻前出，交替侦查警戒！各舰做好防风抗浪准备，所有‘雷火’、弩机务必固定牢靠，若有失落，军法从事！”
“得令！”身旁的传令兵轰然应诺，迅速通过旗语和号角，将命令传递至整个舰队。
低沉的号角声划破海空的沉寂，庞大的舰队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开始缓缓移动。船桨入水，鼓起半帆，调整方向，一艘接一艘地驶出隐秘的锚地，融入那无边无际、暗藏凶险的墨蓝色之中。
航行并非一帆风顺。离开锚地不到两个时辰，风浪明显加大。原本还算温和的涌浪变成了起伏不定的波峰浪谷，战舰剧烈地摇晃起来。冰冷的浪花不时越过船舷，扑打在甲板士卒的衣甲上，带来刺骨的寒意。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们紧紧把住舵轮，呼喝着调整帆索，脸色凝重。而那些来自内陆的步卒，则有不少人开始面色发白，紧紧抓住身边任何固定的物体，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张辽依旧稳稳立在“伏波”号舰首，双脚如同生根一般。
“报——都督！”一名浑身湿透的“霹雳艇”哨探，利用钩索艰难地攀上“伏波”号摇晃的船舷，单膝跪地，声音在风浪中有些变形，“前方……前方三十里，发现三艘江东巡逻快船！型号为‘海鹘’，正向我舰队方向驶来！”
终究还是碰上了！张辽眼中寒光一闪。虽然只是三艘小型快船，但若让其将发现大规模不明舰队北上的消息传回，整个奇袭计划便前功尽弃！
“志才！”张辽看向戏志才。
戏志才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羽扇指向那哨探来的方向，语速极快：“绝不能让他们走脱！令前出侦查的第三、第四‘霹雳艇’小队，不惜一切代价，缠住他们！主力舰队，立刻转向正北，全速脱离接触区域！同时，派出第五、第六小队，向东西两侧扇形搜索，确认是否还有其他江东哨船！”
“按军师说的办！传令！”张辽毫不犹豫地下令。他信任戏志才的判断，此刻，速度与隐蔽高于一切。
命令迅速下达。两支接到命令的“霹雳艇”小队，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脱离编队，桨叶疯狂划动，迎着风浪，向着发现敌船的方向猛扑过去。它们体型小，速度快，在波涛中更为灵活，正是执行此类猎杀任务的利器。
而主力舰队则在旗号指挥下，缓缓调整方向，将风帆张到最大，不顾颠簸，向着正北方向加速驶去。所有人都明白，必须在江东大队水师反应过来之前，穿越这片危险的海域。
约莫半个时辰后，远方隐约传来了几声沉闷的、不同于风浪雷鸣的轰响，随即又迅速被涛声淹没。
张辽和戏志才站在船尾，眺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脸色凝重。他们知道，那是以“雷火”罐发起的攻击。战斗的序幕，此刻已经拉开。
又过了片刻，一艘参与猎杀的“霹雳艇”带着几处有烧焦痕迹的船舷归来，艇长浑身湿透，脸上带着硝烟与疲惫，攀上“伏波”号汇报：“都督，军师！三艘江东‘海鹘’，两艘已被我‘雷火’击沉，另一艘重伤，试图向东南逃窜，已被我弩箭射杀殆尽！我方暂无损伤。”
张辽点了点头，沉声道：“辛苦了。”
哨探退下后，张辽与戏志才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然。
行踪可能已经暴露，至少，三艘巡逻船的失踪，足以引起江东水师的警惕。
“加速！告诉各舰，我们没有退路！”张辽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风浪，传遍“伏波”号，“唯有向前，方能不负陛下之托，一雪江夏之耻！”